第六十六卷 東林黨議
神宗萬曆二十一年(癸巳,一五九三)二月,京察竣。
三月己未,刑科給事中劉道隆論吏部稽勛司員外郎虞淳熙、兵部職方郎中楊於庭,臺省交謫。而吏部曲為解,僅議一職方主事袁黃非體。上責吏部回奏,尚書孫鑨言:「淳熙臣鄉人,安貧好學,非有先容之助。於庭任西事有功,尚書石星亦言之,臣不忍以功為罪。且既命議覆,自有異同。惟各原其心,求歸於當。若知其無罪,以科、道之言而去之。昧心欺君,臣不能為。」上以不引罪,奪俸三月,考功郎中趙南星鎸三秩調外,淳熙等並罷。劉道隆以不指名,亦奪俸。鑨乞休,不許。鑨復奏曰:「人臣之罪,莫大於專權,國家之禍,莫烈於朋黨。夫權者,人主之操柄,人臣所司謂之職掌。吏部以用人為職,進退去留屬焉,然必請旨而後行,則權固有在,不可得專也。今以留二庶僚為專權,則無往非端矣。以留二京職為結黨,則無往非黨矣。臣任使不效,徒潔身而去,俾專權結黨之說終不明於世,將來者且以臣為口實,又大罪也。」因請乞骸骨歸。先是,內計去留,先白閣臣。鑨及南星力矯之,王錫爵不悅。鑨既被譴,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王汝訓,通政使魏允貞,大理寺少卿曾乾亨,禮部郎中於孔兼,員外郎陳泰來,主事顧允成、張納陛、賈岩,國子助教薛敷教俱論救。禮部郎中何喬遠、主事洪啟睿複合疏言之。孔兼、允成、敷教俱謫外。
甲子,禮部員外郎陳泰來疏曰:「臣通籍十七年,四歷京察。部權自高拱、張居正以來,尚書惟張瀚、嚴清,選郎惟孫鑨、陳有年頗能自立,餘則唯唯呐呐,濫觴於楊魏,而掃地於劉希孟、謝廷宷。今復借拾遺熒惑聖怒,即去時之故智,將來必挈權以阿閣臣,而後為不專權;必植黨以附閣臣,而後為不結黨。」上怒,降泰來。
癸未,左都御史李世達請宥泰來等。不聽。南星、淳熙、於庭、黃各削籍。
四月辛丑,吏部尚書孫鑨罷。
九月,吏部右侍郎趙用賢罷。先是,用賢為檢討,生女三月,中書舍人吳之佳約以幣。及用賢諫張居正奪情削籍,之佳為御史,過吳門,用賢往餞,不為禮,因反幣,終字女蔣氏。之佳子鎮亦他娶,不相及也。用賢負氣節,素不為王錫爵所善。鎮訟之,罷用賢,之佳亦降。戶部郎中楊應宿議趙用賢絕婚非是。行人高攀龍申救,得罪諸臣,語侵閣臣,指應宿為諂諛,應宿遂吁攀龍,並及吏部文選郎劉四科、趙南星、顧憲成等。錫爵封應宿疏上。
閏十一月甲午,行人高攀龍上言:「大臣則孫鑨、李世達、趙用賢去,小臣則趙南星、陳泰來、顧允成、薛敷教、張納陛、於孔兼、賈岩斥。近李楨、曾乾亨復乞歸,選司孟孔鯉又削籍矣。中外不曰輔臣不附已,則曰近侍不利用正人。果謂出於聖怒,則諸臣自化鯉而外,未見忤旨,何以皆至罷斥也?皇上有去邪之果斷,而左右反得行其媢嫉之私,皇上有容言之盛心,而臣下反遺以拒諫之誚,為聖德累不小。」
丙申,都察院左都御史孫丕核「楊應宿激而嫚罵,高攀龍疏而易言」。命降應宿湖廣按察司經歷,攀龍揭陽縣典史。仍諭建言諸臣:「時事艱難,不求理財、足兵、實政,乃誣造是非。部院公論所出,今後務持平核實。」
二十二年(甲午,一五九四)正月丁亥,吏部推閣臣王家屏、沈鯉、陳有年、沈一貫,左都御史孫丕揚,吏部右侍郎鄧以讚,少詹事馮琦。不允。初,閣臣王家屏以諫冊儲罷歸。至是,上諭有「不拘資品,堪任閣臣」語,吏部遂以家屏等名上。上覽不懌,下旨詰責,以宰相奉特簡,不得專擅。吏部尚書陳有年爭之,以為塚宰總憲廷推,自有故事,王家屏為相有名,若宰相不廷推,將來恐開快捷方式,因乞骸骨。上命馳驛還籍,以孫丕揚代之。
辛卯,以沈一貫、陳於陛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,直文淵閣。調文選中顧憲成。給事中盧明陬、逯中立先後疏救,上益怒。憲成削籍,謫明陬、中立按察司知事。
甲午,禮部郎中何喬遠,奏救憲成,謫廣西布政司經歷。先是,國本論起,言者皆以「早建元良」為請。政府惟王家屏與言者合,力請不允,放歸。申時行、王錫爵皆婉轉調護,而心亦以言者為多事。錫爵嘗語憲成曰:「當今所最怪者,廟堂之是非,天下必欲反之。」憲成曰:「吾見天下之是非,廟堂必欲反之耳!」遂不合。然時行性寬平,所斥必旋加拔擢。一貫既入相,以才自許,不為人下。憲成既謫歸,講學於東林,故楊時書院也。孫丕揚、鄒元標、趙南星之流,蹇諤自負,與政府每相持。附一貫者,科、道亦有人。而憲成講學,天下趨之。一貫持權求勝,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。此東林、浙黨所自始也。其後更相傾軋,垂五十年。
二十三年(乙未,一五九五)秋七月己卯,巡按直隸御史趙文炳劾吏部文選郎中蔣時馨幸進鬻爵。下廷議,尚書孫丕揚代時馨辨。
丙戌,時馨削籍。時馨貪黷,初知新喻,調嘉魚,遷南京大理寺評事。故為敝衣冠,從鄒元標講學,歷考功、文選二司。及被劾,請廷質。且曰:「戎政、兵部左侍郎沈思孝庇浙江海道丁此呂,避察不得,又求少宰不得,遂同諭德劉應秋、大理右少卿江柬之等,詆李三才授趙文炳冀陷太宰而代之。」上怒其瀆辨。甲午,逮故浙江海道副使丁此呂。蔣時馨既斥,孫丕揚為釁由此呂,沈思孝以此呂建言不宜察。丕揚遂上此呂訪單,貪婪贓跡,雖建言無幸脫理。命逮下獄。對簿之日承服,硃砂牀具等累累。丕揚遂與思孝交惡矣。
八月,沈思孝言:「孫丕揚庇屬負國。」丕揚乞休,不允。
十一月丁丑,工部員外郎岳元聲言:「言官攻言官,大臣攻大臣,不若俱罷之。」
二十四年(丙申,一五九六)八月癸亥,大學士張位乞罷,不許。時吏部尚書孫丕揚乞休,疏二十上。言:「權官坐謀,鷹犬效力,義難再留。」以位黨丁此呂、沈思孝也。上責丕揚無大臣體,宜協恭毋相抵牾。
閏八月,吏部尚書孫丕揚、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沈思孝罷。
二十七年(己亥,一五九九)五月丁巳,以光祿寺卿李三才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,巡撫鳳陽。
二十九年(辛丑,一五九九)九月戊午,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沈鯉、朱賡兼東閣大學士,值文淵閣。時廷推九人,上已點朱國祚、馮琦,而沈一貫密揭二臣年未及艾,曷少需之,先爰立老成者。賡得入。鯉先任禮部,與申時行左,請告,上不許。吏科都給事中陳與郊因疏劾鯉,鯉求去益力。上私語曰:「沈尚書不曉我意。」遂有是命。
三十一年(癸卯,一六0三)夏四月,楚王華奎與宗人華走氐等相訐,章下禮部。初,楚恭王隆慶初,廢疾薨,遺腹宮人胡氏孳生子華奎、華璧。或云:內官郭綸,以族人如綍奴產子壽兒,及弟如言妾子尤金梅所出,並入宮,長為華奎,次華璧。儀賓汪若泉嘗訐奏,事下撫、按。王妃堅持之,乃寢。華奎既嗣楚,華璧封宣化王。華走氐素強御,忤王。走氐妻又如言女,知其詳。走氐遂盟宗人二十九人入奏:「楚先王風痹,不能御內,乃令宮婢胡氏詐為身。臨蓐時,抱妃兄王如言子為華奎,又抱妃族王如綍舍人王玉子為華璧,皆出於妻恭人王氏口。王氏,如言女,故知之。二孽皆不宜冒爵。」章入,通政司沈子木持未上。
六月,楚王劾宗人疏亦至。事下部。禮部右侍郎郭正域曰:「王奏華走氐事易竟。華走氐奏王非恭王子,亂皇家世系,事難竟。楚王襲封二十年,何至今始發?而又發於女子骨肉之間?王論華走氐一人,而二十九人同攻王。果有真見,出真情否?王假,則華走氐當別論;王真,則華走氐罪不勝誅。」沈一貫以親王不當勘,但當體訪。正域曰:「正域江夏人,一有偏徇,禍且不測。非勘則楚王跡不白,各宗罪不定。王跡勘,各宗罪,不勘,人於何服!」時正域右宗人,而輔臣沈鯉又右正域。戶部尚書趙世卿、倉場尚書謝傑、祭酒黃汝良皆謂王非假。一時閣、部互相齟齬。給事中姚文蔚劾郭正域故王護衛中人,修怨謀陷王。都察院右都御史溫純劾御史於永清、給事姚文蔚,刺及沈一貫。
九月己巳,刑科都給事中楊應文、給事中錢夢臯各劾郭正域,夢臯並及次輔沈鯉。俱不報。上卒以王為真,而正域罷去。尋楚府東安王英燧、武岡王華增、江夏王華暄等,請復勘假王,不聽。時票楚事皆朱賡,二沈引嫌不出。
十一月,妖書事起,沈一貫疑郭正域為之。錢夢臯遂直指正域,且及輔臣沈鯉。陝西道御史康丕揚將例轉,內監賈忠貞語丕揚,乘妖書可免,丕揚遂起而佐之。後歸獄皦生光,得解。
三十三年(乙巳,一六0五)春正月,考察京官。時主察,當屬吏部左侍郎楊時喬,輔臣沈一貫憚其方嚴,請以兵部尚書蕭大亨主筆。疏上,上以時喬廉直,竟屬之。時喬與都御史溫純力持公道,疏上,留中。
三月辛巳,吏部趨計疏,中旨留被察給事中錢夢臯、御史錢一鯨等。復論:「京察科、道,不稱職者甚眾,豈皆不肖?必有私意。朕不得無疑。」蓋以一貫私人被詰責也。時喬、純言:「察處科、道,萬曆二十一年科七人,道七人。二十七年,科五人,道九人。今議處科四人,道七人,皆參眾矢公。而聖諭嚴切,臣等無狀,宜罷。」上不問。南京總督糧儲尚書王基以拾遺自辨,上特留之。
夏四月,刑科給事中錢夢臯復論楚事,請削前侍郎郭正域籍,並言左都御史溫純黨庇。工科給事中鍾兆斗例轉,亦誣奏純。純乞休。大理少卿徐宗濬、吏部都給事中侯慶遠、御史孔貞一等皆論夢臯違禁妄辨,吏部左侍郎楊時喬亦言之。俱不報。
五月,侯補職方郎中劉元珍劾「沈一貫偏置私人,蒙上箝下。錢夢臯妄奏求容,士林不齒」。一貫、夢臯皆疏辨。夢臯謂元珍為溫純鷹犬。降一級,調極邊。
六月,吏部員外郎賀燦然言:「被察科、道,與溫純皆當去。」南京吏科給事中陳良訓,御史蕭如松、朱吾弼,各論王基、錢夢臯、鍾兆斗必不可留,沈一貫結近侍,陽施陰設。
秋七月,兵部主事龐時雍直攻沈一貫欺罔誤國。於是太子太保都察院左都御史溫純致仕,錢夢臯、鍾兆斗各避疾,京察始得奏。尋謫賀燦然、龐時雍,奪朱吾弼俸,拾遺南京戶部尚書王基免。時有布衣在一貫坐,夢臯戲之曰:「昔之山人,山中之人。今之山人,山外之人。」布衣應聲曰:「昔之給事,給黃門事。今之給事,給相門事。」識者噱之。
三十四年(丙午,一六0六)夏六月,吏科給事中陳良訓、御史孫居相劾沈一貫奸貪。大學士沈一貫、沈鯉並致仕。一貫連歲乞休,疏八十上,始允。鯉居位四載,嘗列天戒民窮十事,書之於牌,每入閣,則拜祝之。或讒鯉為咀咒,上命取觀之,曰:「此非咀咒語也。」妖書事起,危甚,賴上知其心,得無恙。及放歸,得旨不如一貫之優。各賜金幣,鯉半之。出都日,猶有讒其衣紅袍閱邊者,中官陳矩為解乃已。孫居相奪歲俸,陳良訓鎸三級調外。
三十五年(丁未,一六0七)五月,以禮部左侍郎李廷機、南京禮部右侍郎葉向高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,直文淵閣。又諭朱賡召舊輔王錫爵。時顧憲成移書向高言:「近日輔相,以模稜為工,賢否圂淆。」引張禹、胡廣為戒。廷機故出沈一貫門,人多疑之。給事中王元翰、胡忻、曹於汴、宋一韓,御史陳宗契等,交章劾廷機。廷機故清介,而攻之者詆為輦金奧援,御史葉永盛極辨之。廷機伏闕辭,不允。上下旨切責元瀚等。
秋七月,總督漕運李三才請補大僚,選科、道,用廢棄。其論廢棄曰:「諸臣祗以議論意見一觸當路,永棄不收,總之於皇上無忤。今乃假主威以錮諸臣,又借忤主之名以飾主過。負國負君,莫此為甚。」參政姜士昌齎表入京,奏別遺奸,錄遺逸。遺奸指王錫爵、沈一貫。朱賡又曰:「古今稱廉相,必稱唐楊綰、杜黃裳。然二賢皆推賢好士,惟恐不及。而王安石用之,驅逐諸賢,竟以禍宋。」時李廷機有清名,故士昌規及之。賡、廷機上疏辨,降士昌廣西僉事。御史宋燾論救,謫平定州判,加謫士昌興安典史。
三十六年(戊申,一六0八)五月,禮部主事鄭振光劾輔臣朱賡、李廷機大罪十有二,指一貫、賡、廷機為過去、現在、未來三身,佈置接受,從風而靡。上以其誣詆,謫普安州判。
九月,先是,王錫爵辭召,手疏言:「皇上於章奏一概留中,特鄙棄之,如禽鳥之音不以入耳,然下以此愈囂。臣謂君父至尊,必自立於無過之地。請幡然降旨,盡除關稅,召還內差,散內庫之有餘,濟邊儲之不足,天下必歡呼踴躍,以頌聖德。留中章疏,亦自有緩急。如推補九卿,以吏部、都察院為先,庶官以科、道為急。科、道考選久停,與其故裁抑,留不肖,以塞賢者之途,孰若稍疏通,簡新進,以決舊日之壅。此今日攬權上策也。」時疏甚密,而都御史李三才鉤得之,泄言於眾,謂錫爵以臺、省為禽獸。於是南京戶科給事中段然首論錫爵與朱賡密揭,擅權亂政。不報。起孫丕揚太子少保、吏部尚書。
十月壬戌,起吏部文選郎中顧憲成為南京光祿少卿,辭不至。丙寅,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劾錦衣衛左都督王之楨為輔臣爪牙心腹,亟宜顯斥。禮科給事中張鳳采、刑科都給事中蕭近高、給事中張國儒交章糾王錫爵、朱賡。國儒言:「臺、省五十餘人,共糾朱賡奸狀,而尚書趙世卿曲媚之。」俱不報。
十一月壬子,朱賡卒於官。賡性淳謹,同鄉沈一貫當國,善調護,故妖書、楚獄,其禍不蔓。賡卒,廷機當首揆,言路益攻之。廷機決計不出,葉向高獨相,而攻廷機者未已也,遂移居演象所之尊武廟。乞放,凡五年,至萬曆四十年,始得請。寒暑閉門無履跡。
三十七年(己酉,一六0九)春二月丙寅,御史鄭繼芳劾工科右給事中王元翰貪婪不法。元翰亦奏辨,繼芳為王錫爵、申時行吐氣。初,給事中王紹徽善湯賓尹,營入閣甚急,嘗語元翰曰:「公語言妙天下,即一札揚湯君,湯君且為公死,世間如湯君可恃也。」元翰辭焉。紹徽銜之,因嗾繼芳摭元翰。
夏四月,吏科糾擅去諸臣。初,工科給事中孫善繼拜疏竟去,劉道隆繼之,王元翰、顧天峻、李騰芳、陳治則各先後去。命削善繼籍,道隆等各降秩。時南北科、道互相攻詆,至不可問。戶科給事劉文炳請召鄒元標。不報。
十二月乙丑,工部主事邵輔忠論:「總督漕運李三才,結黨遍天下。前圖枚卜,今圖總憲。四岳薦鯀,漢臣諛莽,天下之大可憂也。」時三才需次內臺,輔忠首劾之,繼以御史徐兆魁,三才奏辨。工科給事中馬從龍,御史董兆舒、彭端吾,南京工科給事中金在衡,交章為三才辨。俱不報。三才負才名,初為山東藩臬有聲,民歌思之。撫淮十年,方稅璫橫甚,獨能捕其爪牙,以尺棰斃大盜。三才多取多與,收采物情,用財如流水。顧憲成之左右,譽言日至,憲成信之,亦為游揚。三才嘗晏憲成,止蔬三四色。厥明,盛陳百味,憲成訝而問之。三才曰:「此偶然耳!昨偶乏,即寥寥,今偶有,故羅列。」憲成以此不疑其綺靡。至是,挾縱橫之術,與言者為難,公論詘之。
三十八年(庚戌,一六一0)五月壬子,吏部主事王三善乞勘李三才。不報。前吏部郎中顧憲成遺書葉向高,謂「三才至廉至淡漠,勤學力行,為古醇儒,當行勘以服諸臣心」。時給事中金士衡、段然力保三才,給事中劉時俊、兵部郎中錢宷爭之,紛如聚訟。
三十九年(辛亥,一六一一)二月戊子,總督漕運李三才免。
三月,吏部尚書孫丕揚糾御史金明時倡言要挾逃察,命下都察院議處。初,明時巡闕,劾寶坻知縣王淑汴,吏部右侍郎王圖子也。及臨京察,知不免,遂先發攻王圖。御史史記事論之,明時奏辨。主事秦聚奎言:「明時論王圖,在去年十二月。丕揚論明時,在今考察先一日。而卒之明時撓察之疏,杳乎無聞。大臣結黨欺君,天下大勢,趨附秦人,今之丕揚,非復昔之丕揚矣。」於是吏科都給事中曹於汴,御史湯兆京、喬允升,俱以撓察論聚奎、丕揚,奏參聚奎,並以湯賓尹等七人訪單送內閣。閣臣葉向高疏如丕揚指。金明時以不謹免,尋以辨疏犯御諱削籍。
四月庚辰,計疏下,命秦聚奎閒住。南京國子監祭酒湯賓尹,郎中張嘉言,主事徐大化,御史劉國縉、王紹徽、喬應甲、岳和聲,降調有差。
五月,給事中朱一桂、御史徐兆魁疏稱:「顧憲成講學東林,遙執朝政,結淮撫李三才,傾動一時。孫丕揚、湯兆京、丁元薦角勝附和,京察盡歸黨人。」不報。翰林院修撰韓敬疾去。敬先師事湯賓尹,在禮闈,越房拔為第一。敬有時名,而好縱橫之學,恣色貨之好。時攻賓尹,因及敬。
四十年(壬子,一六一二)二月癸未,吏部尚書孫丕揚掛冠出都。
四十一年(癸丑,一六一三)二月辛丑,御史劉廷元劾光祿寺少卿於玉立:「依附東林,風波翻覆,宜顯斥」。不報。
十月,禮科給事中亓詩教言:「今日之爭,始於門戶。門戶始於東林,東林倡於顧憲成,刑部郎中於玉立附焉。憲成自賢,玉立自奸,賢奸各還其人。而奔競招搖,羽翼置之言路,爪牙列在諸曹,關通大內,操縱朝權。顧憲成而在,寧願見之哉?」末刺及葉向高,向高奏辨。
四十二年(甲寅,一六一四)八月癸卯,大學士葉向高致仕。
十一月,御史劉廷元參李三才占廠、盜皇木,結交內侍起官。御史劉光復、給事中官應震等交章論之。命給事中吳亮嗣往勘,亮嗣報其實,下三才舍人於理,三才尋削籍。
四十五年(丁巳,一六一七)三月,京察,革刑部主事王之宷職為民,竇子偁、陸大受皆被斥。時葉向高既去,方從哲獨相,庸庸無所短長。吏部尚書鄭繼之主察,徐紹吉、韓濬佐之。之宷初爭挺擊,為韓濬所糾,部處坐以貪污,子偁、大受有清操,持論與之宷合,亦被逐。時上於奏疏,俱留中,無所處分,惟言路一糾,其人自罷去,不待旨也。於是臺、省之勢積重不返,有齊、楚、浙三方鼎峙之名,齊為亓詩教、韓濬、周永春,楚為官應震、吳亮嗣,浙為劉廷元、姚宗文,勢張甚,湯賓尹輩陰為之主。賓尹負才名而淫污,辛亥京察被斥。至是,察典竣,韓濬以問鄉人給事中張華東。華東曰:「王之宷論甚正,何為重處之?」濬驚愕不語。
四十六年(戊午,一六一八)十二月,主事鄒之麟奪職閒住。之麟負才名,附給事中亓詩教、韓濬求轉吏部不得,遂訐奏詩教、濬。又擅離任,被斥。
四十七年(己未,一六一九)十二月,會推閣員。禮部左侍郎何宗彥以吏科給事中張廷登不署名,不得預,御史薛敷教、蕭毅中、左光斗、李征儀、倪應春、彭際遇、張新詔等,交章惜之。而禮科都給事中亓詩教、兵科薛鳳翔又屢駁具如延登指,各歸責於輔臣方從哲。從哲奏辨。俱不報。先是,國本之論起,廟堂益相水火,上頗厭惡之,斥逐相繼,持論者愈堅,乃一切置之高閣。方從哲獨相七年,上喜其無能而安之。山東趙煥為塚宰,詩教又從哲門人,故其勢尤張。已而鄒之麟倡言張鳳翔為選君,必以年例處姚宗文、劉廷元,齊、浙遂離。之麟既被黜,其友夏嘉遇、魏光國、尹嘉賓、鍾惺皆有才名,俱改用。而嘉遇素潔清,亦與眾共擯。趙興邦為兵垣,仍入禮闈,之麟、嘉遇遂糾之,並及詩教。言路合疏糾嘉遇。興邦遽升京卿。御史唐世濟助嘉遇攻興邦,而亓、趙之勢衰。時廷議所喧持者,唯禁道學一事,吏治邊防,俱置不理。
泰昌元年(庚申,一六二0),即萬曆四十八年也。八月己酉,起鄒元標為大理寺卿。科臣揚上言:「君子小人之進退,關係國家之治亂。然小人不退,則君子不進。」吏部尚書周嘉謨奏列建言得罪諸臣王德完等三十三人。於是王德完、孟養浩、鍾羽正、滿朝薦悉起部、寺諸官。壬戌,以以侍讀學士劉一璟、韓爌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,直文淵閣。仍諭內閣,特召舊輔葉向高。初,光宗踐祚,踰月崩,未及用向高等。熹宗既即位,乃遣行人徵之。
十一月,給事中惠世揚遇災陳言,因參大學士孫如游,薦高攀龍、劉宗周、孫居相、劉策、王之宷、陸大受等。
十二月,大學士方從哲致仕。從哲以「紅丸」、「移宮」二案,臺、省交章論之,至是歸。
熹宗天啟元年(辛酉,一六二一)春正月,兵科給事中楊連予告回籍。漣以「移宮」一案,御史賈繼春侵之,漣因乞歸。御史馬逢臯上言:「楊漣何罪,無罪即功。功在安社稷,罪在攻大璫。罪璫未誅,而發璫罪者先作楚囚之悲。君子退,則小人進矣。」
二月,御史周宗建上言:「國家之治亂,由於議論之公私。皇祖戊申以後,沈一貫未敗之時,在朝者豈無君子?而一雜以小人,則沈鯉可逐,郭正域可芟,察典可壞,大獄可興。時則有錢夢臯、康丕揚為之首。庚戌、辛亥之交,在朝者豈無君子?而一雜以小人,則大貪之淮撫可保,極險之銓佐可阿,直節可摧,清流可放。時則有史記事、徐縉芳等為之首。壬子、癸丑之交,在朝者豈無君子?而一雜以小人,則學差可擯,考選可排,吏、兵之諸事,可日試以為嘗,考察之把持,可一網以為阱。時則有亓詩教、趙興邦為之首。有如今日,三咨並下,君子進庸矣。而臣竊為先事之慮者,以用人言之,如所引董應舉、高攀龍、史孟麟、李邦華、熊明遇、魏雲中等二十餘人,類皆磊落奇才。如必借此相引,積橫之貪邪,亦思梯架於月旦,窮凶之丑類,尚留春夢於餘灰,將朝廷大公之盛舉,翻作臣子市德之私緣,臣之所謂不得不慮也。以「移宮」言之,如方震孺、毛士龍等十有餘章,闡發既明。在科臣楊漣潔志遠嫌,不難聽召用於他日。臺臣賈繼春實心愛主,何妨付定論於國人。若復侈談羽翼,追憶几筵,欲掃疑端,愈增滋蔓,又臣之所謂不得不慮也。臣請約言之,銓除在真品,毋容夾雜以同升;朝論在輿評,毋輕出言以佐鬥。國家要以邊事為首務,毋自起室內之戈。今日終以君德為大本,毋徒為將順之節。」
三月,起劉宗周禮部主事,王之宷=刑部主事,高攀龍光祿寺丞。
八月,給奉聖夫人客氏地。以陵工成,命敘錄魏進忠。御史王心一、馬鳴起,吏科給事侯震暘、倪思輝、朱欽相等,先後糾之。降調有差。
二年(壬戌,一六二二)春正月,起吏部郎中趙南星為太常寺卿。
三月,禮科惠世揚疏參輔臣沈(氵隺):「借募兵之名,為護身之術。陰使其黨晏日華潛入大內,誘劉朝等練兵,再見江彬之事。外戚鄭養性厚募死士,有違祖制。」不聽。御史侯震暘亦以劾(氵隺)調外。
六月,刑部尚書王紀奏劾輔臣沈(氵隺)「巧能移人主之視聽,力足倒天下之是非。交結權黨,誅鋤正士。黃臺瓜詞已賦,同文館獄將興」。又曰:「臣指其察京,而(氵隺)不肯受。試取惠世揚、周朝瑞、魏大中、董羽宸等疏,一一讀之。則京之為京,隱括於此矣。」上以煩言責之。(氵隺)尋予告回籍,紀革職為民。
八月,以楊漣為太常寺少卿。兵科給事朱童蒙疏劾都御史鄒元標、副都御史馮從吾建壇講學,醵金立院之非。標等上疏自理,上優詔答之。工科給事郭興治復劾,內有「比擬妖賊」諸語。上責其狂悖,奪俸。於是元標、從吾五疏乞休。元標即移家出城,遂予告,馳驛去。翰林修撰文震孟上言勤政講學之實,留中。庶吉士鄭鄤疏促之,俱降調。太僕少卿滿朝薦上言:「國事顛倒,成於陛下者什之一二,成於當事大臣者十之八九。」疏入,除籍為民。
十一月,以趙南星為都察院左都御史。
十二月,以顧秉謙、魏廣微為大學士,入閣辦事。
三年(癸亥,一六二三)二月,奪御史周宗建俸。南京御史徐世業劾宗建保舉熊廷弼。宗建疏辨,詞連郭鞏,有「結交宮闈,獻媚進忠」之語。中旨切責。
冬十月,以楊漣為右僉都御史,協理院事。
四年(甲子,一六二四)二月,推南京吏部尚書鄒元標,中旨以衰老罷之。
夏四月,吏部尚書趙南星上言:「吏部四司,惟稽勛司一人,餘司皆二人,以稽勛事寡也。然今日之稽勛,皆儲為文選、考功之用,宜就近推補司官,不拘資格,一省不妨二人。」引陸光祖調吏部呂坤、黃克念等同邑同司之例為言。上從之。於是南星調職方司郎中,鄒維璉為稽勛,主外察。維璉與原任主事吳羽文皆江西人,羽文遂拘舊事求去,維璉亦不敢履任。刑科傳櫆疏侵之,羽文求去益堅,維璉亦上疏力辭。櫆復疏以僉都御史左光斗、吏科都給事魏大中交通故內監王安、中書汪文言。詔下文言於獄,嚴訊之。光斗上疏自理,大略謂:「櫆之意,不利於稽勛有鄒維璉,銓司有程國祥,吏垣有魏大中,故欲一網去之。」且指其「冒東廠理刑傅繼教為兄弟,佈置窟穴」。大中亦上疏辨。得旨,命大中赴任供職。御史袁化中、給事中甄淑相繼為光斗辨。大學士葉向高請骸骨,疏曰:「臣十八疏乞歸,皇上維時艱主憂,臣即去何安。顧臣罪戾多矣。即如科臣傳櫆所論,汪文言實臣具題。左光斗、魏大中之善文言,尚屬曖昧,而臣之用文言,則事跡甚明。臣取罪之故,當聽公論,不敢妄辨,以滋紛紜。耿耿愚忠,竊謂言官之訐奏,釁不可開,駕帖之拏人,漸不可長。惟皇上罪臣一人,而稍寬其他,於以釋官府之嫌,消縉紳之禍。」上慰諭留之。已而大中既蒞任,復傳旨詰責大中:「櫆情事未明,何得赴任!」櫆乃上言:「明旨不宜二三,中旨恐開旁竊。」糾近臣以自解。
七月,大學士葉向高予告回籍。向高再入相,政移忠賢。同事者更希意阿旨,向高動即掣肘。楊漣二十四罪疏上,忠賢恨刺骨。御史林汝翥忤璫,群璫圍向高第索之。向高知時不可為,發憤決去。疏三十三上,後得請。左都御史高攀龍糾劾貪污御史崔呈秀,落職回籍。呈秀巡按淮陽,有狼籍聲。吏科都給事魏大中發其饋遺,攀龍因回道考察,劾罷之。已而呈秀以魏璫義子起用。
冬十月朔,有事太廟,輔臣魏廣微不至,魏大中糾其無禮,指稱:「惟奢安不拜正朔。」廣微深銜之,上疏自辨。御史李應升復疏糾之,謂「廣微不可見乃父於地下」。廣微見疏恚甚。廣微父,魏允貞也,嘗為諫官,得罪閣臣去。
降吏科都給事魏大中、吏部員外郎夏嘉遇、御史陳九疇三級,調外。吏部尚趙南星、左都御史高攀龍乞罷,許之。給事中沈惟炳疏救,不允,亦調外。時推山西巡撫,南星以太常卿謝應祥沉靜有為,欲以處之,言於員外夏嘉遇。嘉遇述其意於河南道御史袁化中,化中深然之。及化中途逢大中,告以故。先是,應祥令嘉善,大中知其才守,遂會推焉。陳九疇有私恨,遂論應祥昏耄,大中以門牆私之。互相奏辨,有旨會勘。吏部坐檯臣「論人失實」上,中旨以「比周」切責之,降大中等。於是南星、攀龍皆引罪去。大學士韓爌力救,不聽,引疾歸。已而刑部尚書喬允升,吏部侍郎陳於庭,都御史楊漣、左光斗,太常卿謝應祥,部屬張光前、鄒維璉,科、道袁化中,許譽卿等,一時盡黜,部署皆空。戶科給事中陶崇道上言:「諸臣各執成見,無不異同,尤望皇上盡入陶鎔,化其畛域。而天語頻煩,責以朋比。彼此之互異既章,水火之情形立見。虞廷黜陟,不過賢奸;唐、宋末流,可為殷鑒。」疏入,降調。
十二月,起徐兆魁為吏部左侍郎,朱童蒙、郭允厚、李春煜太僕寺少卿,徐大化、呂雲鵬、孫傑大理寺寺丞,霍維華、郭興治、楊維垣等皆科、道。以御史梁夢環追論,復逮汪文言。自是羅織靡已,楊漣、魏大中相繼斃於獄。御史李蕃疏劾輔臣朱國禎。時韓爌既去,魏廣微未得為首輔,嗾蕃劾之。
五年(乙丑,一六二五)秋八月,御史張訥請廢天下書院。殺熊廷弼。初,楊、左事起,以「移宮」為案,但屬楊、左,與顧大章等無與也。已,復改為封疆,周朝瑞曾疏薦廷弼,而顧大章與楊維垣相疏辨,與楊、左又無與也。乃以封疆牽入「移宮」,於是一網盡矣。
七年(丁卯,一六二七)八月,上崩,無嗣,遺命以信王入繼大統。誅魏忠賢、客氏,其黨相繼伏法。
冬十月,吏科都給事中陳爾翼上言:「東林餘孽,遍布長安,每欲因事起釁,憂不在小。乞敕下廠、衛,嚴緝禁之。」上曰:「群臣流品,先帝澄汰已分。朕初御極,嘉與士大夫臻平康之理,毋事揣摩形影,以滋爭競。」
十一月,戶部員外王守履劾崔呈秀,薦舊輔韓爌。上以韓爌清忠有執,下所司知之。
懷宗崇禎元年(戊辰,一六二八)春正月,翰林院編修倪元璐上言:「臣入都抵抄,凡攻崔、魏者,必引東林為並案。一則曰『邪黨』,再則曰『邪黨』。夫崔、魏而既邪黨矣,向之劾忠賢、論呈秀者,又邪黨乎?虛中言之,東林則亦天下之才藪也。其所宗主者,大都秉清挺之標,而或繩人過刻;樹高明之幟,而或持論太深;此之謂非中行則可,謂之非狂狷則不可。且天下之議論,寧涉假借,而必不可不歸於名義;士人之行已,寧任矯激,而必不可不准諸廉隅。自以假借矯激深咎前人,而彪虎之徒,公然毀裂廉隅,背叛名義矣。連篇頌德,匝地生祠。夫頌德不已,必將勸進;生祠不已,必且嵩呼;而人猶寬之曰『無可奈何』。嗟乎!充一無可奈何之心,又將何所不至哉!議者論以忠厚之心曲原此輩,而獨持已甚之論苛責吾徒,亦所謂悖也。今大獄之後,湯火僅存,恩論酌用。乃任事諸臣,猶以『道學封疆』四字,持為鐵案,深防報復,臣竊以為過計也。水落石出,正人相見,總屬崔、魏之異已,即可化牛、李為同心。況年來借東林以媚崔、魏者,其人自敗,不須東林報復。若其不附崔、魏,又能攻而去之者,其人既已喬岳矣,雖百東林烏能報復哉!臣所謂方隅未化也。韓爌清忠有執,聖諭鑒知。而廷議殊有異同,則徒以票擬熊廷弼一事耳。夫封疆失事,累累有徒,而時議獨殺一廷弼,豈平論哉!此爌之所以閣筆也。然廷弼不死於封疆而死於局面,不死於法吏而死於奸璫,則又不可謂後之人能殺廷弼,而爌獨不能殺之也。詞臣文震孟三月居官,昌言獲罪,有人如此,雅謂千秋。而起用之旨再下,悠謬之談日甚,豈以其前兄從龍不逞之事乎?夫賢愚相越,古今多有,不聞柳下惠膺盜跖之誅,司馬牛受向魁之罰,臣所謂正氣未伸也。總之,臣論不主調停,而主別白,不爭二臣之用舍,而爭一日之是非。至於海內講學書院,凡經逆璫矯旨毀拆者,俱宜葺復如故。蓋書院、生祠相為勝負,生祠毀,書院豈不當復哉!」疏入,上不納。御史楊維垣以詞臣持論之偏,疏駁之。
元璐復上言:「維垣疏臣持論甚謬,怪臣盛稱東林,以東林之尊李三才而護熊廷弼也。然亦知東林中有首參魏忠賢之楊漣、提問崔呈秀之高攀龍乎?且當時於三才特推其揮霍之略,未嘗不指之為貪。於廷弼特未即西市之誅,未嘗不坐之以辟,則猶未為失論失刑也。今忠賢窮凶極惡,維垣猶曰『廠臣公,廠臣不愛錢,廠臣為國為民』,而何況三才!虎彪結交近侍,律當處斬,初擬止於削奪,維垣不聞駁正,又何況廷弼。而以臣為謬,臣也不受也。維垣又怪臣盛稱韓爌,夫舍爌觸璫嬰禍之跡,加以說情罔利,已非矣。如廷弼特票免一梟,未赦而欲用之也。至廷弼行賄之說,逆璫借為楊、左諸人追贓地耳。維垣奈何尚守是說乎?而以臣為謬,臣不受也。維垣又怪臣盛稱文震孟,夫震孟臣不更論,即如王紀清正著聲,以參沈(氵隺)忤逆璫而譴斥,震孟則以薦王紀而降削,均得罪於逆璫者也。維垣試觀數年來破帽策蹇之輩,較超階躐級之儔,孰為榮辱?自此義不明,於是畏破帽策蹇者相率為頌德生祠,希蟒玉馳驛者,遂呼父呼九千歲而不顧。而以臣為謬,臣不受也。維垣又怪臣盛稱鄒元標,夫謂都門聚講為非宜,則可;謂元標講學有邪謀,則不可。逆璫毀書院,遂正人,箝學士大夫之口。自元標以偽學見驅,而逆璫遂以真儒自命,學宮之席,儼然揖先聖為平交,使元標諸人在,豈遂至此!而以臣為謬,臣不受也。維垣又極力洗髮臣『假借矯激』四字。夫崔、魏之世,人皆任真率性為頌德生祠,使有一人假借而不頌不祠,豈不猶賴是人哉!非謂東林之名義盡假借也。東林自鄒元標、王紀、高攀龍、楊漣外,如顧憲成、趙南星、馮從吾、陳大受、周順昌、魏大中、周起元、周宗建等之真理學、真骨力、真氣節、真清操、真吏治,豈有所矯激假借而然?而曰臣大謬,臣益不受也。維垣以為真小人待其貫滿可攻去之,崔、魏之貫滿久矣,不遇聖明,誰攻去之?維垣終以無可奈何之時,為頌德生祠者解嘲。假令呈秀舞蹈稱臣於逆璫,諸臣亦以為不可異同而舞蹈稱臣奈乎?又令逆璫以兵劫諸臣使從叛逆,諸臣便亦畏而從之,以為適直無可奈何之時乎?維垣又言:『今日之忠直,不當以崔、魏為對案。』臣謂正當以崔、魏為對案也。夫人品試之崔、魏而定矣。有東林之人,為崔、魏所恨,必欲殺之逐之,此正人也。有攻東林之人,雖為崔、魏所借,而勁節不阿,或逐或遠,此亦正人也。以崔、魏定邪正,譬之以明鏡別妍媸。而揭揭代逆璫分謗,臣願維垣之熟計之也。」上是之。
時元璐屢言事,大學士來宗道常曰:「渠何事多言?吾詞林故事,惟香茗耳!」時謂宗道「清客宰相」。
五月,御史袁弘勛劾大學士劉鴻訓「一入黃扉,揚揚自得。浹旬之間,革職閒住無虛日。最可異者,楊所修、賈繼春、楊維垣,夾攻表裡之奸,有功無罪而誅鋤禁錮,自三臣始。且軍國大事,未暇平章,惟亟毀《要典》。謂水火玄黃,是書為祟。今毀矣,水火玄黃息耶戰耶?未毀以前,崔、魏借之以空善類;既毀以後,鴻訓又借之以殛忠良。以暴易暴,長此安窮」!鎮撫司僉書張道濬亦訐攻鴻訓。工科給事中顏繼祖爭之,且言:「道濬出位亂政,非重創不止。」御史史範、高捷相繼彈鴻訓,鴻訓尋以事罷歸。
十一月庚申,會推閣員吏部侍郎成基命、禮部侍郎錢謙益等。禮部尚書溫體仁訐謙益,天啟初主試浙江,賄中錢千秋,不宜枚卜。上召廷臣及體仁、謙益於文華殿,質辨良久。上曰:「體仁所參『神奸結黨誰』也?」曰:「謙益黨與甚眾,臣不敢盡言。即枚卜之典,俱自謙益主持。」吏科給事中章允儒曰:「體仁資深望輕,如糾謙益,何不先於枚卜也?」體仁曰:「前猶冷局,今卜相事大,不得不為皇上慎用人耳。」允儒曰:「朋黨之說,小人以陷君子,先朝可鑒。」上叱之,下錦衣衛獄,削籍。禮部以錢千秋試卷呈,上責謙益,引罪而出,旋回籍,除名為民。下千秋於刑部。周延儒曰:「自來會推會議,皆故事,僅一二人主持,餘無所言。即言出,而禍隨之矣。」上大稱善,遂停枚卜,卒用延儒。延儒力援體仁,明年亦入政府。初,延儒以召對稱旨,至是,枚卜,謙益必欲得之,而慮以延儒同推,勢必用延儒,遂力推止之。不知上果意在延儒,不推適滋上疑耳。於是黨同之疑,中於上者深。體仁發難,而延儒助之,謙益不知也。忽蒙召對,謙益自為枚卜定於此日。及入見,方知有體仁疏。體仁與謙益廷辨,體仁言如湧泉,而謙益出不意,頗屈。
二年(己巳,一六二九)春正月,定逆案。召廷臣於文華殿。先是,御史毛九華劾禮部尚書溫體仁有媚璫詩刊本。上問體仁,體仁謂出自錢謙益誣論。又出御史任贊化參體仁疏,其語褻,上不懌,謫贊化於外。御史吳(生生)言:「因溫體仁前削章允儒,降房可壯、瞿式耜,今又斥任贊化,班行無色。乞召還言官。」不聽。
三年(庚午,一六三0)五月,左諭德文震孟上言:「呂純如羅織諸賢,今籍奧援,思借邊才起用。吏部尚書王永光假竊威柄,年例變亂祖制,考選擯斥清才。」疏入,命指實具奏。永光有清執,東林以其異已,給事中張國維、御史毛羽健等交劾之。俱不問。至是,震孟再糾之。
四年(辛未,一六三一)春正月,翰林院編修黃道周疏救錢龍錫,調外。初,定魏、崔逆案,輔臣錢龍錫主之。袁崇煥之獄,御史史(上范下土)力謀借崇煥以報龍錫,因龍錫以囉及諸臣,周延儒、溫體仁主之。欲發自兵部,而尚書梁廷棟不敢任。又上英察,不能遽起大獄也。道周疏上,延儒意稍解。時大學士韓爌亦被劾歸。
二月,給事中葛應鬥糾御史袁弘勛、錦衣衛都督同知張道濬,通賂竊權。命下理。弘勛受參將胡宗明、主事趙建極賄,囑於兵部尚書梁廷棟、吏部尚書王永光。弘勛、道濬,皆永光所任也,俱論戍。刑科給事中吳執御論永光誨貪崇墨,永光罷。
五月,釋故大學士錢龍錫獄,戍定海衛。龍錫出獄,周延儒即過之,極言上怒甚,挽回殊難,龍錫深德之。未幾,溫體仁至,龍錫因述延儒語。體仁曰:「上固不甚怒也。」於是聞者謂體仁質直而延儒虛偽,然亦體仁之巧於擠延儒也。嘉善錢士升為龍錫門生,聞體仁語,頗多之,而輕延儒,體仁遂與相結。
五年(壬申,一六三二)春正月,刑科給事中吳執御奏薦黃克纘、劉宗周等,御史吳彥芳奏薦李瑾、李邦華等。上以其朋比,惡之,下彥芳、執御於理。坐上書不以實律,杖為城旦。
六年(癸酉,一六三三)三月,刑科都給事陳贊化劾大學士周延儒「招權納賄、遊客李元功借叢威人。延儒嘗語去輔李標事云:『上先允放,餘封還原疏,上即改留。頗有回天之力,今上羲皇上人也。』此是何語,豈徒小人之輕泄乎!至指借停刑,以罔賄利,此固通國所共聞也」。且引刑科給事李世祺為證。世祺亦奏延儒有此言。不問。戶科給事中朱文煥亦劾延儒「重荷國恩,毫無補救」。六月,大學士周延儒罷。始,溫體仁與延儒深相結納,延儒力援之以進。至是,體仁將奪其位,太監王坤疏攻延儒,體仁無一語相助。於是陳贊化屢糾延儒,即「羲皇上人」一語,窮究不已。體仁知上意,凡與延儒為難者,必陰助之,而助延儒者皆詘。延儒放歸。
七年(甲戌,一六三四)三月,召大學士何如寵入朝,在道屢引疾,不許。刑科給事中黃紹傑奏言:「從來君子小人,不能並立。如寵徘徊瞻顧,則次輔溫體仁當知所自處矣。自體仁為相,水旱洊臻,盜賊滿路,燮理固如是乎?秉政既久,窺旨必熱。中外諸臣,承奉其意。用一人,則曰:『此與體仁不合也。』行一事,則曰:『此體仁所不樂也。』凡此,皆召變之由。乞命體仁引咎辭位,以回天心,慰民望。」上責其率妄,調外。
八月甲戌,石廷臣於平臺,問誰堪塚宰總憲者,令各給條對。吏部左侍郎張捷曰:「臣之所舉,與眾不同。」上許之。勛戚在殿西室,文臣在殿東室。捷旁皇四顧,大學士王應熊目屬之,諸臣覺其異。及問所薦,則前兵部呂純如也。時諸臣或舉鄭三俊,勛戚亦如之。或舉唐世濟。捷曰:「總憲世濟可,塚宰非純如不可。」俄入奏,力言純如之長。諸臣以純如列逆案,不可。刑科給事中姜應申言之尤力,捷失色。上問溫體仁,對曰:「謝升可。」上是之。應熊故善周延儒,而純如又與延儒善者,故體仁陰持之。給事中范淑泰、吳甘來交章劾王應熊、張捷同謀黨附,計翻逆案。
乙亥,召南京吏部尚書謝升為吏部尚書,以唐世濟為左都御史。
八年(乙亥,一六三五)夏六月,刑部主事吳江,給事中何楷、宋學顯,御史張纘曾,各劾大學士溫體仁,並及王應熊。初,流盜陷中都,巡撫楊一鵬,巡按吳振纓被劾。而振纓體仁鄉人,曲庇之。時何吾騶亦與應熊不合,錢士升力劑其間,得解。
秋七月,進少詹事文震孟為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。震孟講《春秋》稱旨,既而以疾告,不允。溫體仁語之曰:「行相君矣,何避也!」至是,出特簡入政府。
十一月,大學士何吾騶、文震孟罷。初,吾騶、震孟在直,欲以工科給事許譽卿補南京太常卿,溫體仁與吏部尚書謝升難之。升遂疏糾譽卿。震孟自恃特簡,於體仁無所依附。嘗與體仁論庶吉士鄭鄤當遷除,大拂體仁意。至是,票升疏,止欲奪譽卿俸,體仁不肯。震孟作色擲筆曰:「即削籍無害!」體仁夕揭上,而吾騶、震孟朝罷矣。譽卿擊璫有直聲,沉淪諫垣,十年不調,即是削籍。震孟有時望,入相僅三月而齟齬同官,不竟其用。
逮庶吉士鄭鄤。鄤繼母,大學士吳宗達女弟也。鄤薄於宗達,宗達嘗揭其杖母烝妾。震孟既忤體仁,體仁並恨鄭鄤,即以宗達所揭入告,下獄。
九年(丙子,一六三六)二月,吏部尚書謝升疏救陳子壯,不聽。先是,子壯以論宗秩事下獄。巡按蘇、松、常、鎮御史王一鶚奏薦周延儒等,以濫及廢籍,責之。
夏四月,大學士錢士升罷。初,溫體仁深結士升,其入相也,體仁凡有所為,必力推之。如用塚宰謝升、總憲唐世濟,皆體仁意,而士升成之。體仁逐文震孟,頗引士升為主,士升亦助體仁。至是,體仁並欲去士升,因福建右衛經歷吳鯤化訐奏士升弟士晉,即擬嚴旨。仍囑林焊毋泄言,欲借弟以逐其兄也。士升遂引歸。
五月,逮滋陽知縣成德,下錦衣獄。德性剛激,入前大學士文震孟之門。至是,連章攻溫體仁,凡十上,盡發其奸狀。母張氏,伺體仁輿出,輒道詬之。德移獄刑部,戍延綏。
秋七月,國子祭酒倪元璐免。元璐與同邑左庶子丁進不合,嗾誠意伯劉孔昭訐奏也。
十一月,下左都御史唐世濟於獄。世濟以邊才薦故兵部尚書霍維華。上謂維華逆案,世濟蒙蔽,下刑部獄。明年正月,霍維華戍沒。
十年(丁丑,一六三七)春正月,常熟章從儒訐奏前禮部右侍郎錢謙益、科臣瞿式耜。疏上,溫體仁修郄,逮之下刑部獄,幾殆。謙益嘗作《故太監王安祠記》,曹化淳出王安門,憤其冤,發從儒陰謀,立枷死。謙益等尋得釋。
二月,逮巡按山西御史張孫振。初,提學僉事袁繼咸守官奉公,自書卷外無長物。孫振貪穢不職,誣奏之。貢士衛周祚等訟其冤。命並孫振逮訊。
三月,陸文聲陳「風俗之弊,皆原於士子。太倉庶吉士張溥、前臨川知縣張采,倡復社以亂天下」。命南直提學御史倪元珙核奏。元珙因極言文聲之妄。上責其蒙飾,降光祿寺錄事。溥、采為古學以相砥礪,天下靡然鄉風,不為政府所悅,故朝論必苛及之。時蘇州推官周之夔,亦訐奏溥等樹黨挾持。
夏四月,兵科給事中宋學顯,貴州道御史張盛美俱例轉湖廣、河南參議。撫寧侯朱國弼劾溫體仁,私左都御史唐世濟,逐學顯、盛美。上不聽。又劾體仁受霍維華賂,令唐世濟發端。上慰諭體仁,奪國弼侯爵,世濟亦戍邊。
六月,大學士溫體仁引疾免,賜金幣,遣行人吳本泰護歸。體仁在事,諸臣攻者無虛日。體仁與舉朝為仇,其庇私黨排異己,未嘗有跡,但因事圖之,使若發自上者,而主炳陰為所假,上竟不之疑。
八月,以薛國觀為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。
十月,定東宮官屬。右諭德項煜、編修楊廷麟讓左諭德黃道周。閣臣以道周意見偏,上疏有「不如鄭鄤」之語。寢之。刑科給事中馮元飈言:「道周忠足以動聖鑒,而不能得執政之心,恐天下後世有以議閣臣之得失也。」不聽。已而道周疏劾楊嗣昌奪情,謫外。
十一年(戊寅,一六三八)八月,南京戶科給事張焜芳論前巡鹽兩淮御史史(上范下土)侵帑三十餘萬。命逮(上范下土)下刑部。先是,巡鹽御史張錫命憂去,遺課二十一萬。(上范下土)挕事,盡入其家。檢討楊士聰攻之,(上范下土)諉橐錫命。時錫命前卒,子沆奏辨,大學士錢士升擬旨罪(上范下土)。王應熊曰:「史太僕大有才,未易攖也。」擬上,上果不聽。至是,(上范下土)復奏辨,又發張焜芳朋黨狀,焜芳奪官。
十二年(己卯,一六三九)六月,以左懋第、袁愷、陰潤、藺剛中、范士髦為給事中,詹時雨、李近右、汪承詔、張緒論、楊四重為試監察御史,吳昌時等並各部主事。昌時首選吏部。疏上,上自手定先後,示不測。昌時謂薛國觀所為,恨之。
八月,故庶吉士鄭鄤磔於市。先是,中書舍人許曦訐奏鄤不孝瀆倫,與溫體仁疏合。法司定罪擬辟,上命加等。鄤初選庶吉士,有直諫聲,文震孟、黃道周皆與之游。當時欲借鄤以傾震孟、道周,讞駁逾重。而鄤居鄉多不法,遂罹慘禍。
十三年(庚辰,一六四0)夏四月,巡撫江西右僉都御史解學龍,薦舉布政司都事黃道周。上以道周黨邪亂政,學龍徇私,俱逮下理,廷杖論戍。戶部主事葉廷秀請寬之,並杖削籍。監生涂仲吉上言:「黃道周通籍二十載,半居墳廬。稽古著書,一生學力,止知君親。雖言嘗過戇,而志實忠純。今喘息僅存,猶讀書不倦。此臣不為道周惜,而為皇上天下萬世惜也。昔唐太宗恨魏徵之面折,至欲殺而終不果。漢武帝惡汲黯之直諫,雖遠出而實優容。皇上欲遠法堯、舜,奈何出漢、唐主下!斷不宜以黨人輕議學行才品之臣也。」通政司格之不上,仲吉並劾通政使施邦曜遏抑言路,再救道周。上怒,下獄杖之,論戍。
六月,大學士薛國觀免。初,國觀以溫體仁援,得入閣。同官六人皆罷,獨國觀秉政至首輔,上頗向用之。至是,因擬諭失旨,下五府、九卿議處致仕。刑科給事中袁愷再疏劾之,言:「國觀納賄有據。」並及尚書傅永淳、侍郎蔡奕琛等。遂下鎮撫司訊。初,上召國觀,語及朝士婪賄。對曰:「使廠、衛得人,朝士何敢黷貨!」東廠太監王化民在側,汗出浹背。於是專偵其陰事,以及於敗。國觀既削籍,吏部尚書傅永淳、南京吏部尚書朱繼祚並免。下左副都御史葉有聲於獄,以通賄國觀也。時株連頗眾。
十二月,國觀奏辨。不聽,命入京即訊。
十四年(辛巳,一六四一)春正月,故大學士薛國觀奏辨刑科給事中袁愷誣劾,出於禮部主事吳昌時之意。上不聽。
夏四月,召前大學士周延儒、張至發、賀逢聖入朝。至發辭不出,逢聖不久以病歸。初,延儒既罷,丹陽監生賀順、虞城侯氏,共斂金,屬太監曹化淳等營復相。至是,得召用,主事吳昌時之力居多,延儒德之。
六月,故刑部右侍郎蔡奕琛在繫上言:「去夏六月,同邑諸生倪襄,贄於庶吉士張溥之門,歸語知縣丁煌,誇溥大力,可立致人禍福,因言及臣旦夕必逮。未幾,而王陛彥果劾臣矣。一里居庶常,結黨昭權,陰握黜陟之柄,豈不異哉!」上令丁煌指證,下倪襄於獄。既而奕琛亦劾張溥,並及故禮部侍郎錢謙益。
八月辛亥,故大學士薛國觀賜死,誅中書舍人王陛彥,各籍其家。初,國觀以王陛彥通賂免官,命伺其邸,則王陛彥至,執下獄。陛彥為吳昌時甥,臨刑呼曰:「此舅氏所作,我若有言,即累名教矣。」時國觀事發於東廠,僉雲昌時實啟其機。
十二月甲子,戌黃道周、解學龍。初,刑部尚書劉澤深擬道周瘴戍,再奏不允。因上言:「道周之罪,前兩疏已嚴矣。至此,惟有論死。死生之際,臣不敢不慎也。自來論死諸臣,非封疆則貪酷,未有以建言誅者。今以此加道周,道周無封疆貪酷之失,而有建言蒙戮之名。於道周得矣,非我皇上覆載之量也。且皇上所疑者黨耳,黨者見諸行事。道周具疏空言,一二臣工,始未嘗不相與也。今且短之,繼而斥之,烏有所謂黨,而煩朝廷之大法耶!去年行刑時,忽奉旨停免。今皇上豈有積恨於道周,萬一轉圜動念,而臣已論定,噬臍何及?敢仍以原擬上。」上從之。
十五年(壬午,一六四二)夏四月,宥馬士英,起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,提督鳳陽。士英初撫宣大,以總監王坤論罪。至是,故太常少卿阮大鋮為營救,得起用。
八月,召還黃道周,仍任少詹事。時周延儒承上眷最深,凡上怒莫能回,延儒能談言微中。先是,道周在獄,人謂必不可救。延儒以微詞解之,得減放。至是,上偶言及岳飛,事歎曰:「安得將如岳飛者而用之?」延儒曰:「岳飛自是名將。然其破金人事,史或多溢辭。即如黃道周之為人,傳之史冊,不免曰其不用也,天下惜之。」上默然。甫還宮,即傳旨復官。
十六年(癸未,一六四三)三月,改禮部儀制主事吳昌時為吏部文選主事,署郎中事。昌時好結納,通司禮太監王化民等,欲轉銓司。吏部尚書鄭三俊嘗以問鄉人徐石麒,答曰:「君子也。」石麒遂薦於上。蓋石麒畏昌時機深,故譽之,而三俊不知。
例轉給事中范士髦等四人,御史陳藎等六人。故事,例轉科一道二,文選主事吳昌時特廣其數,意脅臺、省,為驅除地也。
夏四月,河南道御史祀彪佳劾吳昌時紊制弄權。山東道御史徐殿臣、賀登選各疏參之。
五月,吏部尚書鄭三俊以薦吳昌時引咎罷,大學士周延儒放歸。給事中郝絅復劾吏部郎中吳昌時、禮部郎中周仲璉「竊權附勢,納賄行私。內閣票擬機密,每事先知。總之,延儒天下之罪人,而昌時、仲璉又延儒之罪人」。御史蔣拱宸、何綸交劾之。
七月乙卯,上自訊昌時於中左門,拷掠至折脛乃止。征延儒聽勘,延儒先薦大學士王應熊,途中密語,令先抵京。上遣緹騎趨延儒入,偵知之。罷應熊,尋誅昌時,賜延儒死。初,延儒再召時,庶吉士張溥、馬世奇以公論感動之,故其所舉措,盡反前事。向之所排,更援而進之,上亦虛已以聽。溥既沒,世奇遠權勢不入都。延儒左右,皆昌時輩,以至於敗。
倪元路曰:
自神祖中葉以來,三四十年間,朝廷之局凡三變。其始天子靜攝,聽臣工群類之自戰,而不為之理,所謂鼠鬥穴中,將勇者勝耳。故其時其血玄黃,時勝時敗。其既閹寺擅權,宵人處必勝之地,正人亦戢心搏志,而甘處不勝,不敢復言戰。宵人亦不曰戰,直曰禽馘之耳。然其時正人雖嬰禍患,其心愈益喜,曰:「吾君子也。」其後魁柄已振,握照虛公,百爾臣工,皆怵然不敢窮戰,而陰制以謀。故其時氣戰者敗,謀戰者勝,謀陽者敗,謀陰者勝。凡明主所箝鍵以繩貪人者,宵人皆借之以穽正人。其正人既禍敗,即無可自解,曰:「吾君子。」其宵人亦不靳歸名君子,而但使其無救於禍敗。宵人正人,皆以不敢言黨而黨愈熾,黨愈熾而國是不可問矣。究之借以朋比,斥為偽學,竄逐禁錮,殆無虛日。予以世患無真品望,不患無真經濟耳!所謂道德事功,垂之竹帛,貞之珉石,蓋槩乎未有睹也。嗟乎!此後世之所以衰也。
第六十七卷 爭國本
神宗萬曆十年(壬午,一五八二)八月丙申,皇元子生,頒詔赦天下。
十四年(丙戌,一五八六)正月,皇第三子生,進其母鄭氏為貴妃。
二月,輔臣申時行等請冊立東宮。疏曰:早建太子,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。自元子誕生,五年於茲矣,即今麟趾螽斯,方興未艾,正名定分,宜在於茲。祖宗朝立皇太子,英宗以二歲,孝宗以六歲,武宗以一歲,成憲具在。惟陛下以今春月吉旦,敕下禮部,早建儲位,以慰億兆人之望。上曰:「元子嬰弱,少俟二三年舉行。」戶科給事中姜應麟、吏部員外沈璟上言:「貴妃雖賢,所生為次子,而恭妃誕育元子,主鬯承祧,顧反令居下邪?乞收回成命,首進恭妃,次及貴妃。」上怒,謫應麟廣昌典史,璟亦調外。上諭閣臣曰:「降處非為冊封,惡彼疑朕廢長立幼,先揣摩上意耳。我朝立儲,自有成憲,朕豈敢以私意壞公論邪!」刑部主事孫如法上言:「恭妃誕育元嗣,五年未聞有進封之典,貴妃鄭氏一生子,即有皇貴妃之封,貴妃能得之於皇子之生之日,而恭妃不能得之五年敬奉之久,此天下不能無疑也。」上怒,謫朝陽典史。御史孫維城、楊紹程請定儲位,俱奪俸。禮部侍郎沈鯉奏宜並封恭妃王氏,上諭待元子冊立行。皇貴妃鄭氏父鄭承憲為其父請卹典,援中宮永年伯王褘例,禮部疏駁,上命予墳價五百兩。
十五年(丁亥,一五八七)春正月,禮科都給事王三餘,御史何倬、鍾化民、王慎德,各奏建儲,不報。輔臣請建儲封王,令候旨行。
十六年(戊子,一五八八)六月,山西道御史陳登雲請冊立東宮,且罪鄭承憲驕橫之狀。不報。
十八年(庚寅,一五九0)春正月,朔上御毓德宮,召輔臣申時行、許國、王錫爵、王家屏於西室,以冊立東宮係宗社計請。上曰:「朕知之,朕無嫡子,長幼自有定序。鄭妃亦再三陳請,恐外間有疑,但長子猶弱,欲俟其壯大使出。」輔臣復請曰:「皇長子年已九齡,蒙養豫教,正在今日。」上頷之。時行等出,上遽令司禮監追止之,云:「已令人宣皇子來,與先生一見。」輔臣還至宮門內,有頃,皇長子、皇三子俱至,引至御榻前,皇長子在御榻右,上手攜之,向明正立。輔臣等注視良久,因奏曰:「皇長子龍姿鳳表,岐嶷非凡,仰見皇上昌後之仁。」上欣然曰:「此祖宗德澤,聖母恩庇,朕何敢當。」輔臣奏:「皇長子春秋長,宜讀書。」且云:「皇上正位東宮時,方六齡,即已讀書,皇長子讀書已晚矣。」上曰:「朕五歲即能讀書。」復指皇三子云:「是兒亦五歲,尚不能離乳母。」遂手引皇長子至膝前,撫摩歡惜。輔臣叩頭奏曰:「有此美玉,何不早加琢磨,使之成器?」上曰:「朕知之。」時行等叩頭出。
十月,吏部尚書朱(糹熏)、禮部尚書於慎行率群臣合疏請冊立東宮。上怒,下旨奪俸。輔臣申時行引疾乞休,王家屏居中調之,上意稍解。以鄭國泰請冊立疏示群臣,傳諭建儲之禮,當於明年傅立,群臣無復奏擾,如有復請,直踰十五歲。
十九年(辛卯,一五九一)冬十月,閣部大臣合疏請建東宮。先是,建儲事既奉上旨,申時行與同官約,遵守稍需一歲,每諸司接見,亦以此告之,故辛卯歲自春及秋,曾無言及者。至是,工部主事張有德請備東宮儀仗,時行方在告,次輔許國乃曰:「小臣尚以建儲請,吾輩不一言可乎?」倉卒具疏,首列時行名以上。時行聞之大愕,別具揭云:「臣已在告,同官疏列臣名,臣不知也。」故事,閣臣密揭皆留中,而是疏與諸疏同發。禮科羅大綋遂上疏論時行迎合上意以固位,武英中書黃正賓繼之。上怒,杖正賓,削大綋籍。
十二月,輔臣王家屏乞明春建儲,以塞道路揣摩之口,銷牆幃牽制之私。不報。
二十年(壬辰,一五九二)春正月,禮科都給事李獻可疏請豫教,削籍。大學士王家屏具揭申救,封還御批。上怒。給事鍾羽正、舒弘緒、陳尚象、李固策、丁懋遜、吳之佳、楊其休、葉初春,御史錢一本、鄒德泳、賈名儒、陳禹謨、主事董嗣成交章申救,削籍、降調有差。科臣孟養浩疏最後上,加杖一百。家屏三疏乞歸,許之。吏部主事顧憲成、章嘉禎等廷推家屏忠愛,不宜廢置,請召還。上怒,憲成削籍,嘉禎謫羅定州州判。
十一月,禮部尚書李長春屢請冊立,疏十有四,不報,尋罷去。
二十一年(癸巳,一五九三)春正月,輔臣王錫爵歸省還朝,密疏請建東宮曰:「前者冊典垂行,而輒為小臣激聒所阻。皇上親發大信,定以二十一年舉行,於是群囂寂然。蓋皆知成命在上,有所恃而無虞也。倘春令過期,外廷之臣必曰:『昔以激聒而改遲,今復何名而又緩?』伏乞降諭舉行,使盛美皆歸之獨斷,而天功無與於人謀。」上報云:「朕雖有今春冊立之旨,昨讀《皇明祖訓》,立嫡不立庶。皇后年尚少,倘復有出,是二儲也。今將三皇子並封王,數年後皇后無出,再行冊立。」錫爵復疏曰:「昔漢明帝取宮人賈氏子,命馬皇后養之。唐玄宗取楊良媛子,命王皇后養之。宋真宗劉皇后取李宸妃之子為子。與其曠日遲久,待將來未定之天,孰若酌古准今,成目下兩全之美。臣謹遵諭,並擬傳帖二道以憑採擇。然尚望皇上三思臣言,俯從後議,以全恩義,服人心。」上竟出前諭。工部郎中嶽元聲謂科臣張貞觀、史孟麟曰:「此舉何如?」貞觀曰:「此乃錫爵密進者。」元聲復詣禮部郎中陳大來家,兵科給事許弘綱、禮部郎中於孔兼皆在。弘綱以屬元聲。元聲曰:「我方論錫爵,若言,謂有成心,反敗乃事。其以元聲為後勁可也。」弘綱不允,元聲遂歸草疏。適禮部郎中顧允成、張納陛至,遂聯名上,大約言:「皇上正位東宮之日,仁聖亦青年,莊皇帝不設為未然事,以誤大計。」疏入,刑科王如堅、光祿丞朱維京疏繼上,曰:「皇上念及中宮良厚,顧中宮春秋方盛,前星一耀,則所冊元子自當避位,何嫌何疑!今以將來未期之事,格見在已成之命,恐中宮聞之,亦有不安者。皇上以手札咨之錫爵,錫爵不能如李泌之委曲叩請,如旨擬敕,難以厭中外之人心。」光祿少卿徐傑,署丞王學曾,郎中陳泰來、於孔兼疏繼上。
上怒。如堅、維京謫戍,傑、學曾等為民。而元聲、允成、納陛得寬旨,然並封旨竟如故。元聲與允成、納陛、泰來、孔兼暨李啟美、曾鳳儀、鍾化民、項德禎面詰錫爵於朝房,錫爵色甚厲。元聲曰:「閣下奈何誤引親王入繼之文,為儲宮待嫡之例?」鳳儀語稍遜,元聲厲聲呵之曰:「曾員外不知祖訓。」錫爵容霽。眾欲出,元聲曰:「大事未定,奈何出!」錫爵曰:「然則如何?」元聲曰:「當以廷臣相迫,告之皇上。」錫爵曰:「書諸公之名以進,何如?」元聲曰:「請即以元聲為首,杖戍惟命。」錫爵唯唯。庶吉士李騰芳上書錫爵曰:「聖明在上,議者俱為杞憂,以公苦心,疑為集菀,此皆妄也。但聞古賢豪將與立權謀之事,必度其身能作之,身能收之,則不難晦其跡於一時,而終可皎然於天下。公欲暫承上意,巧借王封,轉作冊立。然以公之明,試度事機,急則旦夕,緩則一二年,竟公在朝之日,可以遂公之志否?恐王封既定,大典愈遲,他日繼公之後者,精誠智力稍不如公,容或壞公事,隳公功,而罪公為屍謀,公何辭以解?此不獨宗社之憂,亦公子孫之禍也。」錫爵讀訖,爽然曰:「諸公詈我,我無以自明。如子言,我受教。但我每揭皆手書,秘跡甚明也。」騰芳曰:「揭帖手書,人何由知?異日能使天子出公手書,傳示天下乎?」錫爵默默良久,復曰:「古人留侯、鄴侯皆以權勝。」騰芳曰:「鄴侯不欲以建寧為元帥,而詠《摘瓜詩》以衛廣平,此經也,非權也。但與肅宗私議家事,恐上皇不安,而遲廣平為太子,別是一則,然建寧之死胎此矣。若子房以強諫為無益,而招致四皓,有似行權,然未嘗請太子與趙王並封。且行權必大智人,委曲宛轉,或立語而移,或默然而定,若需之數年,更以他手,雖聖人不能保矣。」語次,錫爵不覺泣下。翌日,上疏自劾三誤。不允。
二月,輔臣王錫爵復疏冊立。上命三皇子俱停封。錫爵復疏爭之,略曰:「皇上旋止封王之命,再訂二三年冊立之期,真古聖人從善轉圜之盛德。顧臣私憂過計,去年之命既改於今年,則焉知今年之命不改於他日?夫人情惟無疑則已,疑心一生,則將究及宮闈之隱情,慮及千萬世之流禍。」復曰:「皇長子年近加冠,未就外傳,從來所未聞。皇上縱欲少緩冊立之期,豈可不先行豫教之禮?」上不允。尋降陳泰來、薛敷教、於孔兼、顧允成於外,削禮科張貞觀籍為民。
八月,王錫爵以星變言:「天以皇上為子,皇上以太子為子,天子之象帝星,太子之象前星,方今禳彗,第一議莫如冊立。」上慰答之。
十一月,上御暖閣,召輔臣王錫爵。錫爵叩頭力請建儲。上允明年出閣聽講。尋又傳諭皇長子、皇三子齡歲相等,欲一並行出閣禮。錫爵復奏:「皇上有子而均愛之,均教之,固慈父一體之念。然自外廷而觀,皇長子明年十三歲,皇三子明年九歲,大抵皇子生十歲而入學,以皇長子之太遲,形皇三子之太早,先後緩急之間,一不慎而聖心又晦矣。」
十二月,輔臣王錫爵等請皇長子先行冠禮,上報云:「東宮與王袞冕皮弁二服,冠則皆同,其服則異,今冠禮將何從,宜暫著常服出講。」
二十二年(甲午,一五九四)二月,皇長子出閣講學,禮部侍郎馮琦進儀注,上以未冊立,免侍衛儀仗。
二十六年(戊戌,一五九八)五月,吏科給事戴士衡、全椒知縣樊玉衡削籍謫戍。先是,庚寅山西按察使呂坤輯《閨范圖志》,鄭國泰重刻之,增刊后妃,首漢明德皇后,終鄭貴妃。科臣戴士衡指其書上言,謂呂坤逢迎掖庭,菀枯之形已分,語侵貴妃。樊玉衡前疏皇長子冊立中,亦有「皇上不慈,皇長子不孝,皇貴妃不智」等語。貴妃聞之,泣訴於上。會有援引歷代嫡庶廢立之事,著為一書,內刺張養蒙、劉道亨、魏允貞、鄭承恩、鄧光祚、洪其道、程紹、白所知、薛亨、呂坤等,名曰《憂危竑議》者,戚黨疑其書出士衡手,張位教之。鄭承恩遂上疏力辯,並奏士衡假造偽書,中傷善類,日為二衡,以激聖怒,欲並殺張位。上怒甚,二臣謫戍。
六月,御史趙之翰以《憂危竑議》為戴士衡偽造,主於張位,預謀者徐作、劉楚先、劉應秋、楊廷蘭、萬建昆也。中旨禮部右侍郎劉楚先、都察院右都御史徐作罷,國子祭酒劉應秋降調,吏科左給事楊廷蘭、禮部主事萬建昆俱謫典史,張位先以密薦楊鎬東征失利,罷去,命值赦不宥。
二十八年(庚子,一六00)春正月,禮部尚書餘繼登請先皇長子冊立,而後冠禮可致祝,婚禮可致醮。大學士沈一貫請皇長子冠婚。不報。
三月,南京禮部侍郎葉向高等乞行皇長子三禮。不報。己巳,移皇長子慈慶宮,再諭內閣,冊立有期,群臣不得瀆擾。
夏四月,刑部主事謝廷讚請冊立,謫貴州布政司照磨。
戊寅,沈一貫密揭請撰敕。上報曰:「謝廷讚狂妄,少待之,俾天下臣民曉然知出自朕心。」
秋七月癸卯,諭:「皇長子清弱,大禮稍俟之,百官毋沽名煩聒。」
冬十月乙酉,諭內閣來春冊儲。
庚子,工科都給事王德完言:「臣入京數月,道路相傳,中宮役使止數人,憂鬱致疾,阽危不保,臣竊謂不然。第臣得風聞言事,若如所傳,則宗社隱憂。臣羨袁盎卻坐之事,祁皇上眷顧中宮,止輦虛受,臣死且不朽。」上震怒,下錦衣衛獄,訊其由。吏部尚書李戴、御史周盤等論救,俱切責之。
十一月,戚臣鄭國泰疏請皇子先冠婚,後冊立。科臣王士昌糾之。署禮部朱國祚以國泰顛倒其詞,與明旨有背,恐釀無窮之禍。不報。皇長子出閣講學,時嚴寒,皇長子噤甚,講官郭正域大言:「天寒如此,殿下當珍重。」喝班役取火禦寒。時中官圍爐密室,聞正域言,出之。上聞亦不罪。
二十九年(辛丑,一六0一)五月丙午,戚臣鄭國泰請冊儲冠婚,奪俸。戊申,禮科右給事楊天民、王士昌等請立儲,俱謫貴州典史。御史周盤等疏救,奪俸。
八月甲午,沈一貫上言:「《詩既醉》之篇,臣祝其君曰:『君子萬年,介爾景福。』繼曰:『君子萬年,永錫祚胤。』則願其子孫之多。又曰:『釐爾女士,從以孫子。』願酬淑媛而生賢子孫也。《斯乾》之篇曰:『築室百堵,西南其戶,爰居爰處,爰笑爰語。』美新宮也。繼曰:『吉夢維何?維熊維熊,男子之祥。』言吉祥善事,當生聖子神孫無窮也。今稱觴、萬壽兩宮落成,在廷同祝,而啟天之祥,實自聖心始。皇上大婚及時,故得聖子早。今皇長子大禮必備其儀,推念真情,不如早諧伉儷之為適。皇上孝奉聖母,朝夕起居,不如早遂含飴弄曾孫之為樂。乞今年先皇長子大禮,明春後遞舉諸皇子禮。子復生子,孫復生孫,坐見本支之盛,享令名集完福矣。」上心動,諭俟即日行之。
冬十月乙亥,上以典禮未備,欲改期冊立。沈一貫封還聖諭,力言不可。
十五日己卯,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,暨冊封福王、瑞王、惠王、桂王,詔告天下,上特諭在籍輔臣申時行、王錫爵知之。
壬辰,皇太子加冠,福、瑞諸王俱冠。
三十年(壬寅,一六0二)春正月丁巳,增東宮官屬。己未,福王暫講武英殿西廡。
二月丙子,冊皇太子妃郭氏,上引疾免賀。
三十一年(癸卯,一六0三)十一月丁卯,有蜚語曰《續憂危竑議》,凡三百餘言,謂:「東宮不得已立之,而從官不備,寓後日改易之意。其特用朱賡。賡者,更也。內外官附賡者,文則戎政尚書王世揚,巡撫孫瑋,總督李汶,御史張養志;武則錦衣都督王之禎,都督僉事陳汝忠,錦衣千戶王名世、王承恩,錦衣指揮僉事鄭國賢。又有陳矩朝夕帝前,以為之主。沈一貫右鄭左王,規福避禍,他日必有靖難勤王之事。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撰,四川道監察御史喬應甲刊。」其書一夕間自宮門迄於衢巷皆遍,厥明,舉朝失色,莫敢言。大學士朱賡得於私宅,以聞,請緝其人,乞歸,不允。上大怒,令廠、衛搜緝,務得造書主名,責項應祥、喬應甲回奏。沈一貫請嚴跡之,偵校塞路,購賞格五千金,宮指揮僉事。或曰:「妖書似出清流之口,將以傾沈一貫者。」或曰:「此奸人作之,以陷郭正域。」正域時有清流領袖之目,見忌一貫。已,喬應甲、項應祥各回奏,奸書謗人,無自名理。不問。召皇太子慰安之,太子泣,上亦泣。隨令內豎以慰安太子語諭內閣。時一貫方以楚宗事恨郭正域。正域,輔臣沈鯉門生也。鯉素踽踽,尤負望,供「天啟聖聰」牌於閣,入則禮之。時開告密。鯉語人曰:「此事何必張皇也!」一貫大不懌。正域放歸,待凍潞河之楊村,聞問不絕,一貫益側目。
十二月壬午,給事錢夢臯直指正域並及沈鯉,御史康丕揚佐之。初,僑醫吳江、沈令譽多貴游,丕揚巡城跡捕之,搜得楚王揭華走氐副封,及刑部主事於玉立所致吏部郎中王士騏書,以玉立起官,士騏與正域左右之。又前漢中府同知荊門胡化、首渠縣訓導阮明卿撰妖書,廉問無據,而明卿為夢臯姻,故夢臯首攻正域。疏中稱:「沈令譽,郭氏之食客,胡化同鄉之年友,當亟訊奸黨,治正域罪。次輔沈鯉屢為奸人緩頰,舉朝曰大變,彼曰小事;舉朝曰當捕,彼曰可容。所上揭有震動人心,虧損聖德等語。回互隱伏,意欲何為?」疏入,中外大駭。於是發卒圍正域舟,捕其僕隸乳媼十三人。巡捕都督陳汝忠又獲正域舍人毛尚文、江夏布衣王忠。巡城御史康丕揚捕僧達觀、琴士鍾澄、百戶劉相等,同沈令譽下詔獄,考訊無所得。邏校且環逼鯉邸,迫脅不堪。皇太子遣閹人語閣臣曰:「先生輩容我,乞全郭侍郎。」會都察院溫純上書訟之,唐文獻、陶望齡先後詣沈一貫為解,陳矩亦力持之,鯉得安。王士騏、於玉立以詞連落職,錦衣都督王之禎、千戶王名世等首錦衣都督周嘉慶下東廠會鞫,闔門慘掠,嘉慶亦不承。吏部尚書李戴為嘉慶外父,拷訊時不忍慘視,起入中堂。上聞而惡之,罷戴歸。命錦衣嚴鞫妖書。沈一貫、朱賡請寬疑獄。沈鯉亦上章引咎,且乞歸,不聽。最後錦衣百戶崔德緝順天黜生皦生光並其子其篇,婦趙氏、陳氏鞫之。生旋光性險賊,善脅人金,坐譴戍大同,赦歸終不悛,猶脅鄭國泰家。方廷訊時,丕揚等皆欲坐郭正域,御史牛應元指天為誓,沈裕厲聲折生光,從重論,恐株連多人,無所歸獄。生光自誣服,歎曰:「朝廷得我結案,如一移口,諸君何處求生活乎?」刑部尚書蕭大亨必欲窮究之。禮部侍郎李廷機、趙世卿告輔臣賡,謂即此可以具獄。賡以語一貫,事得稍解。
三十二年(甲辰,一六0四)夏四月乙酉,提督東廠司禮太監陳矩上妖書獄,移皦生光刑部論斬。上欲加等,以謀危社稷律論磔。矩素清直,妖書事保全善類為多。
壬寅,皦生光磔於市,妻子戍邊。妖書非生光也,第其人可死,故人不甚憐之。或謂妖書出武英殿中書舍人永嘉趙士禎,後士禎疾篤,自言之,肉碎落如磔。
三十九年(辛亥,一六一一)九月己酉,皇貴妃王氏薨。妃雖生皇太子,失寵目眚,比疾篤,太子始知之,亟至,宮門尚閉,抉鑰而入。妃手太子衣而泣曰:「兒長大如此,我死何憾!」太子慟,左右皆泣,莫能仰視,須臾薨。
四十年(壬子,一六一二)冬十月,閣臣葉向高請福王之國,報明年春舉行。
四十一年(癸丑,一六一三)春正月,禮部請東宮開講,福王就國。不報。
四月,兵部尚書王象乾復請之。上曰:「親王之國,祖制在春,今踰期矣,其明年春舉行。」
五月辛未,葉向高言:「福王之國,奉旨明春舉行,頃復以莊田四萬頃責撫、按,如田頃足而後行,則之國何日?聖諭明春舉行,亦寧可必哉!福王奏稱祖制,謂祖訓有之乎?會典有之乎?累朝之功令有之乎?王所引祖制,抑何指也?如援景府,則自景府而前,莊田並未出數千頃外,獨景府踰制,皇祖一時失聽,至今追咎,王奈何尤而效之!自古開國承家,必循理安分為可久。鄭莊愛太叔段為請大邑,漢竇後愛梁孝王封以大國,皆及身而敗。臣不勝忠愛之念,不得不明言之。」
六月己丑,錦衣衛百戶王曰乾訐奏奸人孔學與皇貴妃宮中內侍姜、龐、劉諸人,請妖人王子詔詛咒皇太子,刊木像聖母、皇上,釘其目,又約趙思聖在東宮侍衛,帶刀行刺,語多涉鄭貴妃、福王。葉向高語通政使,具參疏與曰乾奏同上之。向高密揭曰乾、孔學皆京師無賴,譸張至此,此大類往來妖書;但妖書匿名難詰,今兩造俱在法司,其情立見。皇上第靜俟,勿為所動,動則滋擾。上初覽曰乾疏,震怒。及見揭,意解,遂不問。東宮遣取閣揭,向高曰:「皇上既不問,則殿下亦無庸更覽。」皇太子深然之。尋御史以他事參日乾下之獄。踰年而「挺擊」之獄興。
四十二年(甲寅,一六一四)三月丙子,福王常洵之國。
四十三年(乙卯,一六一五)二月,南京御史汪有功言福府內侍李進忠擅祭告孝陵。不報。
秋七月,太常寺少卿史孟麟請冊立皇太孫,謫兩淮鹽運判官。
四十四年(丙辰,一六一六)八月壬寅,皇太子出閣講學,蓋曠期十二年。
四十八年(庚申,一六二0)夏四月,皇后王氏崩。后賢而多病,國本之論起,上堅操立嫡不立長之語。群疑上意在后病不可知,貴妃即可為國母,舉朝皇皇。及上年高,后以賢見重,而東宮益安,至是崩。中宮虛位數月,貴妃竟不進位。上不豫,右諭德張鼐上言:「皇上起居靜攝,皇太子執禮之暇,時親左右,皇長孫少成之氣,娛樂庭除,既足寬懷,亦稱聚順。臣竊見士民之家,或慈母見背,嚴父孤單,惟兒孫繞膝,可開眉宇。雖天子不同民間,而骨肉應無二理。」
七月,時上寢疾久,皇太子希得召見,御史左光斗等詣方從哲請候安。從哲曰:「上諱疾,即入門,左右不敢傳。」兵科給事中楊漣曰:「昔宋文潞公問仁宗疾,內侍不肯言。潞公曰:『天子起居,汝曹不令宰相知,將無他志?下中書省行法。』今誠日三問,不必見,亦不必上知,第令內臣知大臣在門。且公當宿閣中。」從哲曰:「非故事。」曰:「潞公不訶史志驄乎?此何時?尚問故事!」
二十一日丙申,上疾大漸,召輔臣方從哲等入弘德殿,尋出,日已旰,皇太子尚彷徨寢門外,不得入。漣、光斗遣人語東宮內侍王安曰:「上疾甚,不召太子,非上意。太子當力請入侍,以備非常,即夜毋輕出。」安故守正,力擁佑太子。即日上崩,遺命封貴妃鄭氏為皇后。
泰昌元年(庚申, 一六二0),即萬曆四十八年也。
八月,光宗既踐祚,遵遺命封皇貴妃,命禮部查例行。尚書孫如游爭之曰:「祖宗朝,其以配而后者,乃敵體之經,其以妃而后者,則從子之義。故累朝非無抱衾之愛,終引割席之嫌者,則以例所不載也。皇貴妃事先帝有年,不聞倡議於生前,而顧遺詔於逝後,豈先帝彌留之際,遂不及致詳邪?且王貴妃誕育殿下,豈非先帝所留意者!乃恩典尚爾有待,而欲令不屬毛離裡者,得子其母,恐九原亦不無怨恫也。鄭貴妃賢而習於禮,處以非分,必非其心之所樂。書之史冊,傳之後(礻冀),將為盛代典禮之累,且昭先帝之失言,非所以為孝也。《中庸》稱達孝為善繼善述,義可行,則以遵命為孝;義不可行,則以遵禮為孝。臣不敢奉命。」從之。
谷應泰曰:
光宗本恭妃所產,神皇之元子也。恭妃無寵,擅寵者鄭貴妃耳。乃自萬曆十四年輔臣申時行以建儲為請,至二十九年而儲位始定,自古父子之間,未有受命若斯之難也。語云:「貴夫人愛孺子。」又云:「母愛者子抱。」其時枯菀之勢既形,金玦之寒斯劇,羽翼孝惠者少,樹功舒王者多,而青宮一席尚忍言哉!乃首以爭國本獲譴者,禮垣羅大紘、中書黃正賓也。又給事李獻可、尚書李春長輩,或杖或戍,一鳴輒斥,甚至九臣面詰政府,十四官同時降削。而神宗動加激擾之名,冀箝天下之口,不特不欲建儲也。因儲禮之不舉,而冠婚愆期,曠不豫教。其後乃令三王並封,又欲二王並講。女戎伏妖,蓋若是其忍乎!
夫《易》稱長子主器,《記》美一人元良,重光重潤,自古榮之。而神宗乃以正天倫之語,為不入耳之言,深相怨毒,酷罰示威,則有物以蔽之也。究之前星之輝漸朗,摘瓜之謀不行。論者以諸臣靜聽,則蚤且觀成。予則以諸臣力爭,故久而克定也。方鄭妃盛年,神宗固嘗許以立愛矣。而言者紛紜,格不得發。始則譴諍臣以快宮闈,終亦未必不援朝論以謝嬖幸。始則欲以神器之重酬晏私之愛,究亦不能以房闥之昵廢天下之公。如是則王家屏之封還御批,李騰芳之上書執政,斷當以口舌爭之者也。已而妖書反間,詛咒橫行,緹校勾攝,紛然四出,與漢治巫蠱何異?嗚呼!王之禎猶江充也,四明猶公孫賀也。即不株累東宮,而含沙射人,寧有幸乎?幸生光誣服,得弛羅織,設事更蔓延,魚網之設,鴻則離之,都人士寧得安枕臥邪!比太子既建,而禁不出閣者又十二年。至史夢麟請冊皇太孫,猶加降謫焉。蓋神宗怒未怠已!
第六十八卷 三案
神宗萬曆四十三年(乙卯,一六三五)五月己酉,有不知姓名男子,持棗木棍,撞入慈慶宮,打傷守門內官李鑒,直至前殿簷下,內官韓本用等執縛,付東華門守衛指揮朱雄等收之。次日,皇太子奏聞,命法司提問。
庚戌,巡視皇城御史劉廷元奏:「人犯供名張差,係薊州井兒峪民。語言顛倒,形似風狂。臣再三考訊,本犯呶呶稱吃齋討封等語。話非情實,詞無倫次,按其跡若涉風魔,稽其貌的係黠猾,情境叵測,不可不詳鞫重擬者。」
乙卯,刑部郎中胡士相、岳駿聲等審張差,供被李自強、李萬倉燒差柴草,氣憤,於四月內來京,要赴朝聲冤。從東進,不識門徑,往西走,適路遇男子二人,紿曰:「爾無憑據,如何進?爾拿槓子一條來,便可當作冤狀」等語。差日夜氣忿,失志顛狂,遂於五月初四日,手拿棗木棍一條,仍復進城,從東華門直至慈慶宮門首,打傷守門官,走入前殿下被擒。擬依宮殿前射箭放彈投礧石傷人律斬,決不待時。
戊午,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宷言:「本月十一日,散飯獄中,末至新犯張差,見其年壯力強,非風顛人。初招告狀著死撞進,復招打死罷。臣問實招與飯,不招當饑死。即置飯差前,差見飯低頭,已而云:『不敢說。』臣乃麾吏書令去,止留二役扶問之,招稱:『張差小名張五兒,父張義病故,有馬三舅、李外父,叫我跟不知姓名老公,說:「事成與爾幾畝地種。」老公騎馬,小的跟走。初三歇燕角鋪,初四到京。』問何人收留?復云:『到不知街道大宅子,一老公與我飯,說:「你先衝一遭,撞著一個,打殺一個,打殺了我們救得你。」遂與我棗木棍,領我由厚載門進到宮門上。守門阻我,我擊之墮地。已而老公多,遂被縛。小爺福大。』又招有柏木棍、琉璃棍,棍多人眾等情。其各犯名,至死不招。臣看此犯不顛不狂,有心有膽,懼之以刑罰不招,要之以神明不招,啜之以飲食,始欲默欲語,中多疑似。願皇上縛兇犯於文華殿前朝審,或敕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問,則其情立見矣。」
辛酉,戶部郎中陸大受言:「青宮何地?男子何人?而橫肆手棍,幾驚儲蹕。此乾坤何等時邪?北人好利輕生,有金錢以結其心,則輕為人死。至大奸之奔走死士也,或出其技之庸庸者,姑試之於死地以探其機;而後繼之以驍桀,用其死力於忽不經意之處,有臣子所不忍言者。張差業招一內官,何以不言其名?明說一街道,何以不知其處?彼三老三太,互為表裡,而霸州武舉高順寧等,今竟匿於何所?變豈無因,警甚非小,乞皇上大振乾綱,務在首惡必得,邪謀永銷,明肆兇人於朝市,以謝天下。」疏中有「奸戚」二字,上惡之,與之宷疏俱不報。御史過庭訓為移文薊州蹤跡之。知州戚延齡具言其致顛始末,諸臣據為口實,以「風顛」二字定為鐵案矣。
乙丑,刑部司官胡士相、陸夢龍、鄒紹光、曾曰唯、趙會楨、勞永嘉、王之宷、吳養源、曾之可、柯文、羅光鼎、曾道唯、劉繼禮、吳孟登、岳駿聲、唐嗣美、馬德澧、朱瑞鳳等,再審張差。供稱:「馬三舅名三道,李外父名守才,同在井兒峪居住。又有姐夫孔道住本州島城內。不知姓名老公,乃修鐵瓦殿之龐保。不知街道大宅子,乃住朝外大宅之劉成。三舅、外父常往龐保處送灰,龐、劉在玉皇殿商量,和我三舅、外父逼著我來,說打上宮中,撞一個打一個,打小爺,吃也有,著也有。劉成跟我來,領進去,又說:『你打了,我救得你。』」又有「三舅送紅票,封我為真人」等語。刑部行薊州道提解馬三道等,疏請法司提龐保、劉成對鞫。給事中何士晉上言:「頃者,張差持挺突入慈慶宮,事關宗社安危,皇上宜何如震怒,三事大臣宜何如計安。乃旬日以來,似猶泄泄,豈刑部主事王之宷一疏,果無故而發大難之端邪?雖事涉宮闈,百宜慎重。然謀未成,機未露,猶可從容曲處。今形見勢逼,業已至此,所謂亂臣賊子,人人得而誅之。明主可與忠言,此事寧無結局?」疏留中。閣臣促之,上諭曰:「朕自聖母升遐,奉襄大典,追思慈恩罔極,哀慕不勝。方在靜攝中,突有風顛奸徒張差持挺闖入青宮,震驚皇太子,致朕驚懼,身心不安。朕思太子乃國根本,豈不深愛。已傳內宮添人守門關防,不時衛護,連日覽卿等所奏,姦宄叵測,行徑隱微,既有主使之人,即著三法司會同擬罪具奏。」是日,刑部據戚知州回文以上。
壬申,上再諭法司嚴刑鞫審,速正典刑。時語多涉戚臣鄭國泰,國泰出揭自白。給事中何士晉復奏:「陸大受疏內雖有身犯奸畹凶鋒等語,特借此發端,以明杞憂之果驗。而語及張差,原止欲追究內官姓名,大宅下落,並未直指國泰主謀。此時張差之口供未具,刑曹之勘疏未成,國泰豈不能從容少待,輒爾具揭張皇,人遂不能無疑。若欲釋疑,計惟明告宮中,力求皇上速將張差所供龐保、劉成立送法司考訊,如供有國泰主謀,是大逆罪人。臣等執法討賊,不但宮中不能庇,即皇上亦不能庇。設與國泰無乾,臣請與國泰約,令國泰自具一疏,告之皇上。嗣後凡皇太子、皇長孫一切起居,俱係鄭國泰保護,稍有疏虞,即便坐罪,則人心帖服,永無他言。若今日畏各犯招舉,一惟熒惑聖聰,久稽廷訊,或潛散黨與使遠遁,或陰斃張差使口滅,則疑復生疑,將成實事,惟有審處以消後禍。」不報。
癸酉,駕幸慈寧宮召見百官,從御史劉光復請也。輔臣方從哲、吳道南暨文武諸臣先後至。內侍引至聖母靈次,行一拜三叩頭禮。時上西向,倚左門柱設低座,俯石欄,百官復至御前叩頭。上連呼曰:「前來!」群臣稍膝而前,去御座不數武。上練冠練袍,皇太子冠翼善玄冠素袍,侍御座右,三皇孫雁行立左階下。上宣諭曰:「朕自聖母升遐,哀痛無已。今春以來,足膝無力,然每遇節次,朔望忌辰,必身到慈寧宮聖母座前行禮,不敢懈怠。昨忽有風顛張差闖入東宮傷人,外庭有許多間說,爾等誰無父子,乃欲離間我邪?適見刑部郎中趙會楨所問招情,止將本內有名人犯張差、龐保、劉成即實時凌遲處死,其餘不許波及無辜一人,以傷天和,以驚聖母神位。」尋執東宮手示群臣曰:「此兒極孝,我極愛惜。」御史劉光復跪於班後,大言曰:「皇上甚慈愛,皇太子甚仁孝。」其意固將順也。上不甚悉,詰問為誰?中使以御史劉光復對。光復猶大言不止,上斥之至再,光復不聞,仍申前說。上色頓改,連呼錦衣何在者三,無應者,遂令中涓縛之,挺杖交下。上戒無亂毆,但押令朝房候旨。方從哲等叩頭,言小臣無知妄言,望霽天威。怒稍解,乃以手約皇太子體曰:「彼從六尺孤養至今,成丈夫矣。使我有別意,何不於彼時更置,今又何疑?且福王既已至國,去此數千里,自非宣召,彼能飛至乎?」因命內侍傳呼三皇孫至石級上,令諸臣熟視,諭曰:「朕諸孫俱已長成,更有何說!」顧問皇太子:「爾有何語?與諸臣悉言無隱。」皇太子曰:「似此風顛之人,決了便罷,不必株連。」又曰:「我父子何等親愛,外廷有許多議論,爾輩為無君之臣,使我為不孝之子。」上因謂群臣曰:「爾等聽皇太子語否?」又述東宮言,連聲重申之。群臣跪聽未起,上屢顧閽者,令續到官皆放進無阻,以故後來者踵趾相錯,班行稍右,與帝座遠。上又持皇太子面向右,問曰:「爾等俱見否?」眾俯伏謝。乃命諸臣同出。
甲戌,決張差於市。
乙亥,上命司禮監會九卿三法司於文華門前,鞫審龐保、劉成。保原名鄭進,成原名劉登云。其與差飯,及木棍引進等語,俱轉展不招。方審問,東宮傳諭曰:「張差持棍闖宮,至大殿簷下,當時就擒,並無別物。其情實係風顛,誤入宮闈,打倒內寺,罪所不赦。後招出龐保、劉成,本宮反覆參詳,保、成身係內官,雖欲謀害本宮,於保、成何益?此必保、成素曾凌虐於差,故肆行報覆之謀,誣以主使。本宮念人命至重,造逆大事,何可輕信!連日奏求父皇速決張差,以安人心。其誣舉龐保、劉成,若一概治罪,恐傷天和。況姓名不同,當以讎誣干連,從輕擬罪,奏請定奪,則刑獄平,本宮陰騭亦全矣。」
六月戊子,刑部審馬三道、李守才、孔道,以左道從律論應流,李自強、李萬倉應笞。從之。尋斃龐保、劉成於內庭。王之宷為科臣徐紹吉、臺臣韓濬所糾,部處閒住,中旨特黜為民。補何士晉於外。著刑部重擬劉光復罪。奪刑部侍郎張問達俸。既而釋光復於獄。
熹宗天啟元年(辛酉,一六二一)閏二月,御史魏光縉上言:「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忠臣事君,有死無二。先皇帝以長君當主,何嫌何疑?而無端燕啄王孫,瓜抱空蔓,奸人構煽,每思為所欲為。海內正人君子,一有指斥,輒以東林、淮上為阱,驅除既盡,釀禍遂烈。並封妖書之事,張差挺擊之謀,九廟有靈,旋即撲滅。而招據黃花山圍聚之逆謀,三十六都頭,內外多人之布列,棗木柏木棍之兇器,打死小爺之逆詞,洞心駭目。此時稍有人心,謂宜請劍殺賊,乃諸臣精神不用之以護青宮,而偏用之以庇奸黨;不用之以伸法令,而偏用之以難問官。首捏風顛以為張本,司官望風承旨,曲意偏護,改黨內為教內,都頭為香頭,許地三十五畝,已載入招,又復割去,致張差以首搶地,謂同謀做事,事敗獨死,竟付之不問也。主事王之宷懼為赤族之誅,明言入告,而諸奸恨不附已,巧借察典,追奪誥命。主事李俸聲言處分,勒令致仕。郎中陸大受、張廷上疏告變,張廷卒以憂死,而大受又以大計黜去。嗟嗟!逆君者有罪,發奸者何罪?借風顛漏獄詞者有罪,抒公憤捐身命者何罪?是非不兩立,之宷非則張差是矣,之宷當罪則張差當賞矣。況此一事也,拿賊奏聞者先帝,請下法司者先帝,皇祖曾不以先帝之請為非,而為之決張差、殲奸監,凡十年不御之朝堂,一旦召見群臣,面行撫慰。然則皇祖之於此事亦曉然明白,特諸臣以『風顛』二字無所歸著,故寧寬賊徒而罪之宷耳!聖明在御,恩及林藪,建言受杖之人,先後光明。而三臣去國孤蹤,不蒙昭雪,此忠臣義士所以感憤而不平也。伏乞皇上立賜擢用,以為忘身殉國之勸。若傍撓有人,終從禁錮,亦須明白此案於天地間,使人知三臣心事亦曾有人議之者,即三臣終老巖穴無恨。若區區一官,三臣自誓之日,業已棄擲,而今日乃欲以腐鼠嚇之乎?嗟嗟!之宷本無罪,而諸臣強名之曰罪;楊漣本無功,而諸臣強名之曰功。有罪者去,有功者亦去,則為今之臣,必當何如而後可乎?臣願與天下萬世共質之。」上可其奏。
二年(壬戌,一六二二)二月,刑部主事王之宷上言:「乙卯之變,先帝安危在於呼吸。鄭國泰私結劉廷元、劉光復、姚宗文等,無復忌憚,遂欲睥睨神器,化家為國。國泰雖死,法應開棺斷屍,戮其族,赭其宮,以為人臣大逆不道之戒。總之用藥之方即通間之術,通間之術即挺擊之謀。向使張差事發,窮究根株,今日之盧受、崔文升敢復爾哉!長安公論有曰『風顛』二字,欲抺殺亂臣賊子,就廷元評廷元也。『奇貨無功』四字,欲抺殺忠臣義士,就光復評光復也。擊不中而假之諜諜,勢緩而促之藥,是升之藥慘於差之棍,是受之書烈於哲之書也。張差之前,從無張差;劉成之後,豈無劉成?亂賊接踵,而皇上孤立於朝矣。」又言:「郎中胡士相等,主風顛者也;堂官張問達,調停風顛者也;寺臣王士昌疏忠而心佞,評無隻字,頌多溢詞;堂官張問達語轉而意圓,先允風顛,後寬姦宄;勞永嘉、岳駿聲等,同惡相濟。張差招有『三十六頭兒』,則胡士相閣筆;招有『東邊一起幹事』,則岳駿聲言波及無辜;招有『紅封票高真人』,則勞永嘉言不及究紅封教。今高一奎見監薊州,係鎮朔衛人。蓋高一奎,主持紅封教者也;馬三道,管給紅票者也;龐保、劉成,供給紅封教多人撒棍者也。諸奸亦有人心者,以堂官對眾手單而改之,以十八人會審公單而增減之,大逆不道,非止大不敬也。」疏入,上不問。
五月,御史馬逢臯、給事中張鵬雲交章劾劉廷元,吏部尚書張問達覆奏廷元倡論保奸,降調。
五年(乙丑,一六二五)春正月,御史楊維垣劾張差一案:「王之宷幸功躐躋,誣皇祖,負先帝,不惟無功,抑且有罪。」又曰:「從來君臣父子之間,聞以理喻,未聞以勢激也。投鼠者既不忌器,則騎虎者豈復擇音!彼中夜之泣,何求不獲。是先帝之危,不危於張差之一挺,而危於之宷之一激也。即碎之宷之骨,豈足贖哉!」疏入,削之宷籍。
五月,原任刑部郎中嶽駿聲復申挺擊始末。疏入,起用。王之宷逮訊追贓,之宷竟以重譴死。
夏允彝曰:「挺擊之事,王之宷所詢張差,其言甚悉。刑部各司官會鞫時,亦多相合。於是舉朝喧然,以為國戚有專諸之意。貴妃亦危懼,訴於上,上命自白之太子。貴妃見太子辨甚力,貴妃拜,太子亦拜,且拜且泣,上亦掩泣,為斃二璫以解。而攻東林者,言上於貴妃盛時,曾許以立愛。晚而媿言之不符也,因勸貴妃廣修佛事,且助其費。上發銀十萬建祠。二璫以為磚瓦甚多,不若置窯自造,利甚奢,居民多鬻薪於璫者。張差賣田貿薪,亦往市於璫。土人忌之,焚其薪。差訟土人於璫,璫復嚴責差。差以產破薪焚,訟又不勝,憤憤持挺入宮,欲告御狀,不意闖入東宮。事亦不可知。然東宮雖侍衛蕭條,何至使外人闌入!諸臣危言之,使東宮免意外之虞,國戚懷惕若之慮,斷斷不可少。顧事聯宮禁,勢難結案,若必誅外戚,廢親藩,度能得之於神宗乎?從古有明行之法,有必不可明行之法。則田叔燒梁獄詞,亦調停不得已之術。何者?光宗固無恙,尚可以全骨肉也。乃彼劉廷元、韓濬輩,必斥逐執法者而後已,是何心與!」
神宗萬曆四十八年(庚申,一六二0)八月丙午朔,光宗踐阼。先是,七月,光宗遵遺命,封皇貴妃鄭氏為皇后,命禮部查例。鄭貴妃進美女四人。
乙卯,上不豫,召醫官陳璽等診視。
丁巳,上力疾,御門視事,聖容頓減。
己未,內醫崔文升下通利藥,上一晝夜三四十起,支離牀褥間。
辛酉,上不視朝。輔臣方從哲等赴宮門候安,有「數夜不得睡,日食粥不滿盂,頭目眩暈,身體罷軟,不能動履」之旨。
乙丑,鄭養性請收還皇貴妃封后成命,允之。刑部主事孫朝肅、徐儀世,御史鄭宗周上書方從哲,責以用藥乖方之故。給事中楊漣上言:「賊臣崔文升不知醫,不宜以宗社神人托重之身,妄為嘗試。如其知醫,則醫家有餘者泄之不足者補之。皇上哀毀之餘,一日萬機,於法正宜清補,文升反投相伐之劑。然則流言藉藉,所謂興居之無節,侍御之蠱惑,必文升借口以蓋其娛藥之奸,冀掩外庭攻摘也。如文升者,既益聖躬之疾,又損聖明之名,文升之肉其足食乎!臣聞文升調護府第有年,不聞用藥謬誤;皇上一用文升,倒置若此,有心之誤邪?無心之誤邪?有心則齏粉不足償,無心則一誤豈可再誤!皇上奈何置賊臣肘腋間哉!」
丁卯,傳錦衣官宣兵科楊漣,並召輔臣方從哲、劉一璟、韓爌,英國公張維賢,尚書周嘉謨、李汝華、孫如游、黃嘉善、黃克纘,都御史張問達,給事中范濟世,御史顧慥等。時廷臣疑上且杖漣,既入,上目視漣久之,各諭以「國家事重,卿等盡心,朕自加意調理」。
辛未,再召見群臣於乾清宮。上御東暖閣,倚榻凴幾,皇長子侍立,上命諸臣前,連諭曰:「朕見卿等甚喜。」從哲等請皇長子移宮,上曰:「令他別處去不得。」請慎醫藥,上曰:「十餘日不進矣。」久之,又諭冊封李選侍。諸臣退。
二十九日甲戌,上再召諸臣等於乾清宮,仍諭冊立皇貴妃,從哲等以「冊儲原旨期宜改近,蚤竣吉典,以慰聖懷」。上因顧皇太子,諭曰:「卿等輔佐為堯舜。」又語及壽宮,輔臣以皇考山陵對。則自指曰:「是朕壽宮。」諸臣言:「聖壽無疆,何遽及此!」上仍諭要係者再。因問:「有鴻臚寺官進藥何在?」從哲奏:「鴻臚寺丞李可灼,自云仙丹,臣等未敢輕信。」上即命中使宣可灼至,診視,具言病源及治法。上喜,命趨和藥進,上飲湯輒喘,藥進乃受。上喜,稱忠臣者再。諸臣出宮門外竢,少頃,中使傳聖體用藥後,暖潤舒暢,思進飲膳,諸臣歡躍而退,可灼及御醫各官留。時日己午,比未申,可灼出,輔臣迎訊之,可灼具言上恐藥力竭,復進一丸,亟問復何狀?可灼以如前對。五鼓,內宣急召諸臣趨進,而龍馭以卯刻上賓矣。時九月乙亥朔也。中外藉藉,以李可灼誤下劫劑,恐有情弊。而方從哲擬旨賞可灼銀五十兩。御史王安舜首爭之,疏曰:「醫不三世,不服其藥。先帝之脈,雄壯浮大,此三焦火動;面唇赤紫,滿面火升,食粥煩燥,此滿腹火結;宜清不宜助明矣。紅鉛乃婦人經水,陰中之陽,純火之精也。而以投於虛火燥熱之症,幾何不速之逝乎!然醫有不精,猶可借口,臣獨恨其膽之大也。以中外危疑之日,而敢以無方無制之藥,駕言金丹,輕亦當治以庸醫殺人之條。乃蒙殿下頒以賞格,臣謂不過借此一舉,塞外廷之議論也。夫輕用藥之罪固大,而輕薦庸醫之罪亦不小。不知其為謬猶可言也,以其為善而薦之,不可言也。」疏入,乃改票罰俸一年,而議者蠭起矣。
御史鄭宗周上言:「往歲張差之變,操椎禁門,幾釀不測之禍。祇以皇祖優容,未盡厥罪,故文升尤而效之。臣請寸斬文升以謝九廟。臣非謂誅一文升,遂足以申國憲而消逆萌,第恐張差之後,因有文升。今文升復置不問,奸人得志,何所憚而不為也!」從哲擬旨下司禮監。於是御史郭如楚、主事呂維祺交章論崔文升、李可灼。
壬午,給事中惠世揚劾奏輔臣方從哲,言:「鄭貴妃包藏禍心,先帝隱忍而不敢言。封后之舉,滿朝倡義執爭,從哲兩可其間,是徇平日之交通而忘宗社之隱禍也,無君當誅者一。李選侍原為鄭氏私人,麗色藏劍,且以因緣近幸之故,欺抗先聖母,從哲獨非人臣乎?及受劉遜、李進忠盜藏美味,夜半密約,封妃不得,估居乾清,是視登極為兒戲而天子不如宮嬪也,無君當誅者二。崔文升輕用剝伐之藥,廷臣交章言之,從哲何心,必加曲庇?律之趙盾、許世子,何辭弒君之罪!無君當誅者三。」
癸巳,太常寺少卿曹珍請究醫藥奸黨。
熹宗天啟元年(辛酉,一六二一)春正月,御史焦源溥請誅崔文升。
十月丁卯,御史傅宗龍、馬逢臯、李希孔交章請誅崔文升。
二年(壬戌,一六二二)夏四月,光祿少卿高攀龍上言:「崔文升故用泄藥,元氣不可復收,是明以藥弒也。在律故違本方殺平人者死,況至尊乎!陛下不即誅戮,僅止斥逐。今文升復潛住京師,意欲何為?往者張差謀逆,實係鄭國泰主謀。劉保謀逆,實係盧受主謀。受,鄭氏人,不可掩也。文升素為鄭氏腹心,特當時失刑,不及拷訊,其罪豈在張差、劉保下乎!」不聽。
禮部尚書孫慎行上言:「皇考賓天,雖係夙疾,實緣醫人進藥不審。邸報有鴻臚寺官李可灼進紅藥兩丸,乃原任大學士方從哲所進。凡進御藥,太醫院宮呈方簡明,恐致失誤。可灼非用藥官也,丸不知何藥物,而乃敢突以進。春秋許世子進藥於父,父卒,世子自傷與弒,不食死。《春秋》尚不少假借,直書許世子弒君。然則從哲宜何如處焉!速劍自裁,以謝皇考,義之上也。闔門席藁,以待司寇,次也。而乃晏然支辨,至滿朝攻可灼,僅稟回籍調理,豈以己實薦灼,恐與同罪。夫已與可灼可愛,而皇考可忍乎?臣謂縱無弒之心,卻有弒之事;欲辭弒之名,難免弒之實。即忠愛深心,欲為君父隱諱,不敢不直書云方從哲連進紅藥兩丸,須臾帝崩,恐百口無能為天下萬世解矣。且從哲所不能解者,非獨此也。先是,則有傳皇貴妃欲立皇后事。夫祖制未有以妃為後者,亦未有帝崩立後者。貴妃寵幸數十年,皇祖英明,不聞有楚歌楚舞唏噓之態,即彌留之際,尚不能因緣僥倖,而突傳此旨,觀禮部疏雲輔臣方從哲傳其言可思。若非禮部執爭,諸科道力責貴戚,上章請免,幾何不誤立皇后,貽社稷憂!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一也。又有議上尊諡稱恭皇帝,夫宋之恭、端,將亡衰主。晉主降宋,隋主降唐,周主降宋,俱為恭帝。皇祖四十八年,平倭,平播,平寧夏,豈無他懿美可稱?而比降王逋裔。若非言官預糾,便應如議。詛咒君國,等於弁髦,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二也。又有選侍垂簾聽政事。夫選侍宮中,何知前代有垂簾事?即劉遜、李進忠小豎,何遂膽大揚言,言者以為從哲實教之。從哲即未肯承,然以顧命元臣,曾不聞慷慨一言,任婦寺之縱橫,忍冲主之杌隉,此從哲不能為天下萬世解者三也。以此三事,例彼進藥,相臣所宜急擔當之事,一切苟且泄沓;相臣所宜極慎重之事,反覺勇猛直前。春秋無將,漢法不道,真無以過。伏乞皇上大奮乾綱,赫然震怒,毋訪近習,近習其攀援也;毋畏忌諱,忌諱其佈置也。如臣言有當,乞將從哲大正肆放之罰,速嚴兩觀之誅。並將李可灼嚴加拷問,置之極刑。如臣言無當,即以重典治臣,亦所甘受矣。」奉旨會議具奏。
左都御史鄒元標上言:「臣聞乾坤所以不毀者,恃此綱常;而綱常所以植立者,恃此信史。臣舟過南中,諸士縉爭言先帝卒然而崩,大事未明,難以傳信。臣謂先帝無妄之藥,跡或有之,而以誅心之法例之,臣未忍聞。既入都門,聞諸臣曰:『說到先帝大事,令人閣筆。說到壬辰以後諸相事,令人閣筆。誰敢領此?』臣益復致疑。近讀孫慎行一疏,令人神骨為悚,即未必有是心,當時依違其間,不申討賊之義,反行賞奸之典,無以解人之疑。方從哲秉政七年,未聞輔相何道,但聞一日馬上三書催戰,將祖宗櫛風沐雨一片東方,盡致淪沒。試問誰秉國鈞,而使先帝震驚?使張差闖宮?使豺狼當道?使宵人亂政?使潛鱗駭浪?將何辭以對!從哲近在肘腋,群陰密布,臣投林一世,恥言人過,豈敢過求從哲。惟是臣身為風憲之官,名在會議之列,畏禍緘口,勢所不能。君臣大義,今日不明,再無有明之日,臣官不言,再無有言之人。臣亦知陛下隆禮舊輔,未必能毅然立斷。諸輔同籍同官,未必能捐情立剖。《易》曰:『益之用凶事。』凶事正所以益之也。臣讀學士公鼐疏曰:『六七年間,以言及東宮者為小人,不言東宮者為君子,此何等景象,是誰使之?』又云:『盡除天下之清流,陰剪元良之羽翼。』此真實錄,真史筆也。從來亂臣賊子,有所懲戒者,全在青史。臣不知忌諱,為先帝計,為陛下萬壽無疆計,為天下萬世君臣計,為寒將來奸臣賊子之膽,殺將來奸臣賊子之謀計。」疏入。
方從哲上疏辨,自請削奪,投諸四裔,以禦魑魅。時九卿科道會奏久延,給事魏大中速之曰:「禮臣孫慎行痛先帝崩殂,討舊輔方從哲以《春秋》之法,皇上命諸臣據實回報,何以迄今未奏也?蓋先帝之棄群臣,在庚申九月之朔日,而率土忠義之驚心者,已在乙卯五月之四日。自前日之挺不中,而圖所以中者百端。至藏酖毒於女謁,俟元精耗損,憊不可支,而蕩以暴下之劑,爍以純火之鉛,先帝彌留而不起矣。然則張差、崔文升諸人,先帝之賊也。自乙卯以迄庚申,其時執政者誰?討賊者誰?何以迄今未奏也?且非獨不討而已,酬可灼以賞賜,獎可灼以忠愛,寬可灼以罰俸,優可灼以養病。而崔文升者,代為委之於先帝之宿疾,至一至再。夫以數十年忠肝義膽所羽翼之賢良,數十日深山窮徼所謳吟之堯舜,一旦戕於二賊之手,從哲不能討,反從而護之,從哲真無人心者,何以迄今未奏也?《春秋》之法誅意,闌入慈慶,非張差之意,固鄭國泰之意也。投劑益疾,非崔文升之意,固鄭養性之意也。而執政者何以不問也?《春秋》之法,誅賊必誅夫賊之所恃。今造意者何所恃?黨賊者何所恃?恃從哲也。不必紅鉛之進出從哲之意,而從哲已為罪之魁也。何以迄今未奏也?李可灼之藥,不合之崔文升不備;崔文升之逆,不溯之張差不明;鄭國泰、鄭養性、方從哲之罪,不參之三案不定不悉。崔文升之情罪不下張差,而李可灼次之。如是而朝廷所以處從哲,與從哲之所以自處者,可以權衡其間矣。何以迄今未奏也?」時先後彈者:主事王之宷、劉宗周,給事中周希令、彭汝南、傅櫆,御史吳甡、薛文周、沈應時、方有度、安伸、溫臯謨、江日采、張慎言。會議駁正者:尚書王紀、汪應蛟、王永光,侍郎楊東明、陳大道、李宗延、張經世、陳邦瞻,太僕卿蕭近高、張五典,少卿申用懋、於倫、李之藻、歸子顧、劉策、孫居相、周起元、田生金、柯(上曰下永)、滿朝薦、熊明遇、黃龍光,太常少卿高攀龍,給事中劉弘化、霍守典,御史蔣允儀、劉徽、李玄等。於是吏部尚書張問達會戶部尚書汪應蛟等公奏,略曰:「禮臣孫慎行首論李可灼進紅丸事。可灼先見內閣,臣等初未知,至奉皇考宣召於乾清宮,輔臣與臣等乃共言可灼進藥,多言不可進,或言可進,俱慎重未敢決。又宣臣等進宮內,跪御榻前,諭臣等輔皇上為堯舜,隨問寺官李可灼何在?可灼至,視疾進紅丸,少頃又進一丸。至申,聞聖體服藥後微汗,身覺溫熱,就寢。此進藥之始末,臣等所共見聞者。是時輔臣視皇考之疾,急迫倉皇,淒然共切,『弒逆』二字,何忍輕言!但以我皇上之身,可灼輕進嘗試,從哲未能力止,九卿與輔臣並候於宮門內,亦未能力止,諸臣均有罪焉!至於可灼之處分,中外共痛之憾之。乃臺臣王安舜上疏力爭,先票罰俸,繼票養病去,則失之輕。失之輕,故即按其輕而罪其不盡法處也。不重處可灼,何以慰皇考、服中外而正大法!輔臣於辨疏後,自請削奪,以釋中外之疑。臣等謂應如輔臣之請,為法任咎,是亦大臣引罪之道所宜爾。至於選侍欲垂簾聽政,吏部九卿公疏請移宮,科道專疏請移宮,皇上允其奏,諸臣共快之,然其心猶以輔臣之奏不毅然為諸臣倡也。倘其時非諸臣共扶大義,乾清何地,令其竊靈威福,又將如我皇上登極還宮何哉!夫李可灼非醫官也,非知脈知醫者也。一旦以紅丸進,希圖非望之福。而龍馭上升,攀號無及,可灼罪勝誅乎!應即敕行法司究問,以正刑章。崔文升當皇考哀感傷寒之時,進大黃涼藥。可灼輕進紅丸,不加詳察,罪又在可灼上矣。法應逮文升於法司,從重究擬。以三尺除二惡,肅綱紀而泄公憤,庶中外之心可以釋,輔臣之心可以明。」議上,李可灼法司究問,崔文升仍發遣南京。是時與從哲合者,刑部尚書黃克纘,詹事公鼐,御史王志道、徐景濂,給事中汪慶百。
十月,李可灼遣戍。
五年(乙丑,一六二五)四月,免李可灼戍。
十一月,尚寶司少卿劉志選劾原任禮部尚書孫慎行倡不嘗藥之說,妄疑先帝不得正其終,更附不討賊之論,輕詆皇上不得正其始。並侵及葉向高、張問達。命宣付史館。
愍帝崇禎元年三月,太監崔文升下獄,戌南京。初,魏宗賢擅權,復以文升督漕運,至是敗。
谷應泰曰:
光宗方諒闇鞫凶,哀勞毀瘁,而宮中巧相蠱惑,更進女尤,於是罷免常朝,軟腳致疾。一月之內,玉几再憑,梓宮兩哭。嗚呼!斯亦皇家之不幸也。考其時,提督御藥房橫加攻泄者,內侍崔文升也。泊乎疾漸彌留,氣息才屬,而玉碗初調,金甌不御者,李可灼也。然而光宗之疾,無文升或猶可以幸生,而卻可灼亦難免於必死者,蓋文升之調護在初,而可灼之援救已劇也。善乎吳甡之言曰:「文升故投泄藥,可灼誤進紅丸。故以藥之補泄相較,則大黃之克過於紅鉛;而以事之早晚相衡,則文升之辜浮於可灼。」此時為政府者,宜援憲宗柳泌之事,純皇李孜省之獄,論坐文升,薄譴可灼,伸嗣主之叫號,慰域中之哀痛,則其法平矣。而奈何文升保全,可灼蒙賚,掩罪為功,一至此乎?夫庸醫殺人,律應永錮,拙工誤治,俗奮老拳。何嘗疑其別有主使,內叢酖毒,而情有所激,法不得貸。獨奈何宮車晚出,銀幣蚤膺,崇德報功,義於胡有。執筆者不學無術,甚愚鮮量矣。宜諸臣之起而攻之也。夫諸臣以攀髯之忠,矢批鱗之奏,《小雅》傷時,幾於誹怨,嬰兒哭母,失其常聲,過於騷激,無足怪者。至若以文升、可灼之不慎,而即比之王莽之椒酒,梁冀之煮餅,則深文周內,不無傷於好盡矣。語云吾黨兩分其過可也。
光宗泰昌元年(庚申,一六二0)八月乙卯,上不豫,傳諭禮部曰:「選侍李氏侍朕勤勞,皇長子生母薨逝後,奉先帝旨,委托撫育,視如親子,厥功懋焉。其封為皇貴妃。」欽天監擇九月初六日行。
乙丑,主事孫朝肅、徐世儀,御史鄭宗周上書輔臣方從哲請冊立皇太子,且移居慈慶宮。
庚午,上召閣部九卿至榻前,諭曰:「選侍數產不育,止存一女。」隨傳皇長子出見。上又言:「皇五子亦無母,亦是選侍撫育。」傳皇五子出見。
辛未,上召諸臣於乾清宮,又諭速封選侍。禮臣孫如游奏:「臣部前奉聖諭上孝端顯皇后、孝靖皇太后尊諡,加封郭元妃、王才人為皇后,皆未告竣,宜俟四大禮舉行之後。若論皇儲保護功,則選侍之封惟恐不早,即從該監之請,未為不可。」上命如前期。
甲戌,上再召諸臣於乾清宮,仍諭封皇貴妃。語未既,選侍披幃立,呼皇長子入,咄咄語,復趨之出。皇長子向上曰:「要封皇后。」上不語。
九月乙亥朔,上崩。給事中楊漣語周嘉謨、李汝華曰:「宗社事大,李選侍非可托少主者,急宜請見嗣主,呼萬歲以定危疑,隨擁出宮,移住慈慶為是。」二臣然之,以語方從哲。漣遂先諸臣排闥入,閽豎挺亂下。漣厲聲曰:「皇帝召我等至此,今晏駕,嗣主幼小,汝等阻門不容入臨,意欲何為?」閽者卻,諸臣乃入。哭臨畢,請見皇長子,皇長子為選侍阻於暖閣,不得出。青宮舊侍王安紿選侍抱持以出,諸臣即叩頭呼萬歲。皇長子曰:「不敢當!」群臣共請詣文華殿,王安擁之行,閣臣劉一燝掖左,勛臣張維賢掖右。內侍李進忠傳選侍命,召還皇長子者三,喝諸臣曰:「汝輩挾之何往?」漣叱之,共擁皇長子登輿。至文華殿,皇長子西向坐,群臣禮見畢,請即日登極,不允,諭初六日即位。復擁入慈慶宮。一燝奏曰:「今乾清宮未淨,殿下請暫居此。」嘉謨曰:「今日殿下之身,是社稷神人托重之身,不可輕易。即詣乾清宮哭臨,須臣等到乃發。」皇長子首肯。漣語中官曰:「外事緩急在諸大臣,調護聖躬在諸內臣,責有所歸。」王安等踴躍稱諾,諸臣退。諸臣有議即日正位者,令中官再傳不允,眾皆朝服待命。少卿徐養量、御史左光斗唾漣不宜阻今日即位。漣恐,語錦衣帥駱思恭嚴緹騎內外防護。
丙子,尚書周嘉謨等合疏請選侍移宮。左光斗上言:「內廷之有乾清宮,猶外廷之有皇極殿也。惟皇上御天居之,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,其餘嬪妃雖以次進御,遇有大故,即當移置別殿;非但避嫌,亦以別尊卑也。今大行皇帝賓天,選侍既非嫡母,又非生母,儼然居正宮,而殿下乃居慈慶,不得守几筵,行大禮,名分倒置,臣竊惑之。且殿下春秋十六齡矣。內輔以忠直老成,外輔以公孤卿貳,何慮乏人,尚須乳哺而襁負之哉?即貴妃之請,許於先皇彌留之際,其意可知。且行於先皇,則俯錫之名猶可;行於殿下,則尊聞之稱有斷斷不可者。倘及今不早斷,借撫養之名行專制之實,武後之禍將見於今。」上諭:「移宮已有旨,冊封事既雲尊卑難稱,著禮部再議。」給事中暴謙貞抄參曰:「大寶將登,上有百靈呵護,下有群工擁戴,亦何用此婦人女子為!且聞選侍非忠誠愛國者,萬一封典得行,事權或假,則滋蔓難圖。慎終慮始,事屬可已。」抄出寢之。
戊寅,選侍用李進忠謀,邀皇長子同宮,王安忿然宣言且逮楊、左。楊漣遇進忠於宮門,問選侍移宮何日?進忠搖手曰:「李娘娘怒甚,今母子一宮,正欲究左御史武氏之說。」漣咤曰:「誤矣!幸遇我。皇長子今非昨比,選侍移宮,異日封號自在。且皇長子年長矣,若屬得無懼乎?」進忠默然去。科道惠世揚、張潑從東宮門來,駭傳今日選侍垂簾,逮光斗。漣曰:「無之。」
己卯,選侍尚無移宮意。楊漣上言:「先帝升遐,人心危疑,咸謂選侍外托保護之名,陰圖專擅之實。故力請殿下暫居慈慶,欲先撥別宮而遷之,然後奉駕還宮。蓋祖宗之宗社為重,宮幃之恩寵為輕,此臣等之私願也。今登極已在明日矣,豈有天子偏處東宮之禮!先帝聖明同符堯舜,徒以鄭貴妃保護為名,病體之所以沉錮,醫藥之所以亂投,人言藉藉,至今抱痛,安得不為寒心。此移宮一事,臣言之在今日,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,閣部大臣從中贊決,毋容泄泄以負先帝凴幾輔殿下之托亦在今日。」疏上,漣復往趨方從哲。從哲曰:「待初九、十二亦未晚。」漣曰:「天子無復返東宮理,選侍今不移,亦未有移之日,此不可頃刻緩者!」內侍曰:「獨不念先帝舊寵乎?」漣怒曰:「國家事大,豈容姑息!且汝輩何敢如是!」聲徹大內。皇長子使人諭漣出,命司禮監按盜藏諸侍,收李進忠、劉遜等。選侍移居仁壽殿。
己亥,御史賈繼春上書輔臣曰:「天地之大德曰生,聖人之至德曰孝。先帝命諸臣輔皇上為堯舜。夫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父有愛妾,其子終身敬之不忘。先帝之於鄭貴妃三十餘年,天下側目之隙,但以篤念皇祖,涣然冰釋。何不輔皇上取法,而乃作法於涼?縱云選侍原非淑德,夙有舊恨,此亦婦人女子之常態。先帝彌留之日,親向諸臣諭以選侍產有幼女,歔欷情事,草木感傷,而況我輩臣子乎!伏願閣下委曲調護,令李選侍得終天年,皇幼女不慮意外。」
辛丑,御史左光斗上言:「選侍既移宮之後,自當存大體,捐其小過,若復株連蔓引,使宮闈不安,是與國體不便,亦大非臣等建言初心。伏乞皇上宣召閣部九卿科道,面諭以當日避宮何故,今日調御何方,不得憑中使口傳聖旨,正劉遜、李進忠法。其餘概從寬政,庶幾燒梁獄之詞者,正以寢淮南之謀。」疏入,上傳諭內閣:「朕幼沖時,選侍氣凌聖母,成疾崩逝,使朕抱終天之恨。皇考病篤,選侍威挾朕躬,傳封皇后,朕心不自安,暫居慈慶。選侍復差李進忠、劉遜等命每日章奏文書,先奏選侍,方與朕覽。朕思祖宗家法甚嚴,從來有此規制否?朕今奉養選侍於噦鸞宮,仰遵皇考遺愛,無不體悉。其李進忠、田詔等盜庫首犯,事干憲典,原非株連,卿可傳示遵行。」輔臣方從哲讀諭驚愕,具揭封進,言:「皇上既仰體先帝遺愛,不宜暴其過惡,傳之外廷。」上再諭發鈔。南京御史王允臣糾從哲曰:「陛下移宮後,發一聖諭,不過如常人表明心跡之意,而宰相輒自封還,司馬昭之心,路人知之。」
十月丁卯,噦鸞宮災,上諭選侍、皇妹俱無恙。
十一月丁亥,給事中周朝瑞以賈繼春之揭,謂其喜樹旌旗,妄生題目。繼春復揭曰:「保全選侍,蓋亦人倫天理,布帛菽粟之言,非旌旗題目也。」朝瑞揭駁之曰:「安選侍者,猶謂之是;安宗社者,顧謂之非乎?」繼春再揭曰:「主上父子相繼,宗社何嘗不安,而必待傾選侍以安之?即移宮,原是正理,豈必移時驅逐,革其已進儀注之貴妃,困其無端羅織之老父?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誰憐?孀寡之未亡人雉經莫訴。」朝瑞又揭謂:「繼春操戈於解忿平爭者。」繼春又揭:「職非操戈,乃止戈也。聖德無損,為臣子者同心為國,有何不解之忿,不平之爭,而煩左右袒之費詞乎!」
刑部尚書黃克纘執奏鄭穩山、劉尚禮、姜升、劉遜四人罪名當從末減。不允。克纘執奏如初,因言:「父母並尊,事有出於念母之誠,跡似涉於忘父之過,必委曲周旋,使渾然無跡,方為大孝。」因力求罷。
十二月乙卯,都給事楊漣疏曰:前選侍移宮一事,護駕諸臣知之,外廷未必盡知。及今不一昭明,將以今日之疑端,成他時之實事。臣蒙先帝召見,目擊當日情形,敢不一語。憶先帝凴幾之言,間及選侍,而再四叮嚀,則曰:『輔皇上要緊張狀態。』選侍忽從門幔中手挽皇上而入,復推而出,隨有『要封皇后』之言,諸臣相顧錯愕。夫君臣正相引痛之時,忍於要挾求封,一旦事權在握,豈僅僅虛名足稱其意!此八月二十九日事也。迨九月初一日子夜,先帝急召諸臣,而龍馭上賓矣。此時主君為重,宜急於請見,一見即呼萬歲,以慰人心。而宮門內使乃有持挺不容入者,臣冒犯忿詈與爭。此初一日卯刻入宮事也。諸臣哭臨畢,請見皇上於寢門,拜呼萬歲,天語『不敢當』者三。諸臣捧龍軒至文華殿門,行嵩呼叩頭禮。已而大小臣工共祈皇上即日登極。上傳諭卜期,而諸臣皇皇,深以未登極為危。蓋先帝變出倉卒,上無聖母之憑依,中無皇后之慰藉,在旁窺伺,誰為可恃?此初一日辰刻事也。爾時諸臣議皇上宜歸何宮,臣思選侍推挽景象,又習聞其上有深相交結之貴寵,乃云從來沖齡天子,不宜托之素無恩德之婦人。且選侍如可托,皇上必深知之,雖強之離而不得;如不可托,雖強之留而亦不可得,而聖駕果逕歸慈慶宮矣。此初一日巳刻事也。御極卜期初六,至初二日,九卿科道有移宮之請,御史左光斗有移宮之請。蓋因皇上一正九五,斷無避宮,而又不可同居。至初五日期且迫矣,臣是以有正位參及李進忠等之疏。總以宮嬪自有定分,即加恩選侍,原不在宮之移與不移。假令登極之後,而宮嬪悍然居天子之宮,天子歸青宮非理,歸乾清不得,尚得朝廷尊而體統正乎?此初五日午刻,臣從諸臣於慈慶宮前憤爭事也。至本日移宮,臣即語諸大臣,移宮自移宮,隆禮自隆禮,必兩者相濟而後二祖列宗之大寶始安,先帝在天之靈始妥。即本日緝獲罪璫,只宜殲厥渠魁,無滋蔓引。大抵宸居未淨,先帝之社稷付托為重,則平日之寵愛為輕。及其宸居已定,既盡臣子防危之忠,即當體皇上如天之度,今諸大臣猶在耳也。臣之所以議移宮者,始終如此。乃移宮之後,忽來蜚語,有倡選侍徒跣踉蹌,欲自裁處,皇妹失所至於投井者,或傳治罪璫過甚者,或稱內外交通者,使夙夜憂時之士,悞收為一時感慨歎息之言,作此日不白之案。九廟神靈,鑒此熱血。若夫緝拏罪璫,此譬如人家主人謝世,群僕乘間竊其帑藏,主人之子偶一究問,只在法司得其平耳,於選侍恩禮何與!臣謂寧可使今日惜選侍,無使移宮不早,不幸而成女後垂簾之事,彼三十餘年憑依蟠結之群邪,又得以因緣多事,於以保惜先帝寵愛則得矣。而輔皇上要緊之深意,在天之靈,果以此為愉快邪?況兩奉聖諭,選侍居食,恩禮有加,噦鸞宮火,復奉有選侍、皇妹無恙之旨,方知皇上雖念及於孝和皇太后之哽咽,仍念及於光宗先帝之歔欷,海涵天蓋,盡仁無已。伏乞皇上采臣戇言,更於皇弟皇妹時勤召見諭安,不妨曲及李選侍者,酌加恩數。遵愛先帝之子女,當亦聖母所共喜者。
疏上,下旨褒諭。又特諭廷臣曰:「朕沖齡登極,開誠佈公,不意外廷乃有謗語,輕聽盜犯之訛傳,釀成他日之實錄,誠如科臣楊漣所奏者。朕不得不再伸諭,以釋群疑。九月初一日,皇考賓天,諸臣入臨畢,請朝見朕,李選侍阻朕於暖閣,司禮官固請,選侍許而後悔,又使李進忠請回者至再至三。朕至乾清宮丹陛上,大臣扈從前導,選侍又使李進忠來牽朕衣。卿等親見當時景象安乎?危乎?當避宮乎?不當避宮乎?是日朕自慈慶宮至乾清宮,躬視皇考入殮,選侍又阻朕於暖閣,司禮監王體乾固請得出。初二日,朕至乾清宮,朝見選侍畢,恭送梓宮於仁智殿,選侍差人傳朕,必欲再朝見方回。各官皆所親見,明是威挾朕躬,垂簾聽政之意。朕蒙皇考命依選侍,朕不住彼宮,飲食衣服,皆皇祖皇考所賜。每日僅往彼一見,因之懷恨,凌虐不堪;若避宮不早,則彼爪牙成列,盈虛在手,朕亦不知如何矣。既毆崩聖母,每使宮眷王壽花等時來探聽,不許朕與聖母舊人通一語。朕苦衷外廷不能盡知,今停封以慰聖母之靈,奉養以尊皇考之意,該部亦可以仰體朕心矣。臣工私於李黨,不顧大義,諭卿等知之,今後毋得植黨背公,自生枝節。」時方從哲在告,劉一燝等上言:「皇上嗣位以來,宮禁肅清,乃以形跡影響之疑,互相紛辨,致廑聖懷。伏讀聖諭,當年宮掖事情,及頃者辟宮景象,淒惋危衷,宛然在目。諸臣徒以事後論安危,謂周防為多事。皇上責以猜疑輕聽,誠恐有之,若雲庇護黨私,則萬萬不敢也。」御史王業浩上言:「先帝毓德青宮,止孝止慈,何以一女子之微,致生枝節。如聖諭派與照管,並毆崩聖母等語,天下萬世不察,則先帝御家之盛德,不無少損。且父母之讎,不共戴天,普天率土,俱有同仇之義。而聖諭至此,且曲處如此,則前日之肅清,既未得為義之盡,今此之優厚,亦不得為仁之至。外廷臣工比肩事主,至分目之曰安社稷,安選侍。臣恐水火之情形既判,玄黃之戰辯方興。」奏留中。
庚午,都給事楊漣乞歸,疏曰:「垂簾之秘事未聞,入井之煩言嘖起。臣不過發明移宮始末,使了然在人耳目,而旋荷綸綍之褒,過邀忠直之譽,使臣區區之苦心,反為誇詡臣節之左券。臣之不安一也。當時首請御文華殿受嵩呼者,周嘉謨等也。初出乾清宮捧皇上左右手者,張維賢、劉一燝也。臣乃以憤爭之故,獨受忠直之名,俯慚卑末,豈可掩人於朝;仰藉清平,豈可貪天為力。臣之不安二也。宮禁自就肅清,社稷有何杌隉?而聖諭以志安社稷為言,君幸有子,不憂杞國之天,臣獨何人,敢捧虞淵之日?臣之不安三也。臣引分自思,俯全臣節,惟有決去一著而已。臣蹇窮骯髒之人,披上方之文綺,賚兩朝之賜金,步歸裡門,以忠直二字出告親友,入教子孫,直覺俯仰皆寬。即不幸先犬馬填溝壑,持此二字以報皇考於在天,見先人於地下,臣亦可瞑目安寢矣。臣無病,不敢以病請;皇上未罪臣,又不能以罪請;惟有明微薄之心跡,乞浩蕩之恩波,放臣為急流勇退之人而已。」詔許之。
熹宗天啟元年(辛酉,一六二一)春二月,御史賈繼春直陳具揭之實,奉旨切責。繼春復上言:「臣初入班行,當移宮之後,祗因痛切先帝,急欲效忠皇上。及捧讀聖諭,乃知天地之高厚,曲為保全。而小臣之狂愚,猶妄有規勸,謹備錄原揭回話。」上以其疏中無「雉經」「入井」二語,著再回話。夏四月,吏部尚書周嘉謨及九卿科道會議,云:「繼春席藁待罪,懇請優容。」仍下旨切責,落職永不敘用。
四年(甲子,一六二四)夏四月,大理寺少卿范濟世請遵遺命,封李選侍為妃。下旨切責。先是,光宗青宮舊監王安強直不阿選侍,魏忠賢既矯殺之,乃盡反其所為。會楊漣上疏,發忠賢二十四罪,忠賢益憤。六月,遂矯上命,復議封選侍。禮臣林堯俞奏止之,不聽,竟封李氏為康妃。
十二月,召還御史賈繼春、徐景濂、王志道等。
夏允彝曰:庚申一月之內,連遭大喪,中外洶洶。楊漣率眾排闥,見東宮即羅拜。選侍時在乾清宮,以母禮自待,左光斗遽疏言乾清宮非至尊不可居,持論自正。但中言「武氏之禍立見於今」,差亦過當。楊、左即拉閣臣揭請即日移宮,選侍頗覺皇遽。御史賈繼春遂言先帝至孝,何至一妾一女不能遺庇,亦未可盡言其非。然宮之應移,自屬定禮。楊、左不可居以為功,他人亦何可詆之為罪也。楊與賈互相譏諷,賈以楊必將與大璫共受封拜譏之,楊遂掛冠歸。中旨切責,賈賈倉皇自辨,詞頗哀。高弘圖、張慎言出疏兩解之,言至平旦確。乃賈終黜為民,而楊不久優擢至副院,則亦東林失平之事也。後遂以此殺楊、左,則冤彌甚,即賈亦心憐之。總之,東林操論,不失愛君,而太苛太激,使人難受。攻東林者,言風顛,言可灼無他意,移宮太亟,不失調停。卒以此罪諸賢,而加以一網,不大謬乎!
五年(乙丑,一六二五)夏四月,給事中霍維華上言「梃擊」、「紅丸」、「移宮」三案,略曰:「選侍之請封也,請封妃也。妃之未封,而況於後!請之不得,而況於自後!不妃不後,而況於垂簾!臣謂宮不難移也,王安等故難之也。難移宮者,所以重選侍之罪,而張擁戴之功。神祖冊立東宮稍遲,諸臣群起而爭之。然篤愛震器,始終不渝。倘果如奸邪所稱,廢立巫蠱之謀,則九閽邃密,乃藉一風顛之張差,有是理乎?非神祖先帝慈孝無間,王之宷、陸大受同惡相濟,開釁骨肉矣。神祖升遐,先帝哀毀,遽發夙疾,而悠悠之口,致疑於宮掖,豈臣子所忍言!孫慎行借題紅丸,誣先帝為受鴆,加從哲以弒逆,鄒元標、鍾羽正從而和之。兩人立名非真,晚節不振,委身門戶,敗壞生平。伏乞嚴諭纂修諸臣,以存信史。」已而《三朝要典》成,起乙卯止辛酉,魏忠賢矯宸翰斥之。
愍帝崇禎元年(戊辰,一六二八)五月,侍講倪元璐上言:「主挺擊者,力護東宮,爭挺擊者,計安神祖。主紅丸者,仗義之言;爭紅丸者,原情之論。主移宮者,弭變幾先;爭移宮者,持平事後。六者各有其是,不可偏非也。未幾而魏忠賢殺人則借三案,群小求富貴則借三案。故凡推慈歸孝於先皇,正其頌德稱功於義父,批根今日,則眾正之黨碑,免死他年,即上公之鐵券。由此而觀,三案者,天下之公議,《要典》者,魏氏之私書。以臣所見,惟毀之而已。假閹豎之權,役史臣之筆,亙古未聞,當毀一。未易代而有編年,不直書而加論斷,當毀二。矯誣先帝,偽托宸篇,既不可比司馬光《資治》之書,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序為例,當毀三。臣謂此書不毀,必有受其累者,則非主三案者之累,而爭三案者之累,又纂修三案者之累也。爭三案諸臣,品原三等,如崔呈秀、劉志選、李春煜等不足問矣。最上如黃克纘、賈繼春、王業浩、高弘圖、劉廷宣等,始處君子,而不必求同。既遇小人,而自能為異,本末炳然。然管、華之席未割,老、韓之傳同編。數人高明之觀,豈不引為坐塗之辱!若其次者,雖非盡有執持,要亦不皆濡染。而特以史氏抑揚之過,保不為後人翻駁之端。至於纂修詞臣之在當日,更有難言者,丹鉛未下,斧鑊先懸。姜逢元閣筆一歎,朝聞夕逐。楊世英、吳士元、余煌等備極調維,其於忤璫諸疏,有匿其全文,有刪其已甚,時傳書成而獄又起,則有寧加醜詆之詞,決不下一不道無將等字,以傳會爰書。凡此苦心,亦多方矣。而事在見聞之外,未易可明。若復彈章一加,萬節俱喪,此臣之所謂累也。願敕部立將《要典》鋟毀,一切妖言市語,如舊傳點將之謠,新騰選佛之說,毋形奏牘,則廓然蕩平。」上從之。
第六十九卷 平奢安
熹宗天啟元年(辛酉,一六二一)九月,四川永寧宣撫使奢崇明叛。奢氏,倮玀種也。洪武中歸附,命為宣撫司,世守其土。數傳至奢崇周,無子,奢崇明以族人得立。崇明性陰鷙,佯為恭順,凡有徵調,罔不應命,人漸狎之。子奢寅,有逆志,負韰倮招納亡命。時以邊事急,征四方兵,崇明遂上疏請提兵三萬赴援,遣其將樊龍、樊虎以兵至重慶。四川巡撫徐可求點核,汰其老弱發餉,餉復弗繼,龍等遂鼓眾反。龍走馬舞槊,直刺可求,可求死,遂一擁而上,道臣孫好古、駱日升、李繼周,知府章文炳,同知王世科、熊嗣先,推官王三宅,知縣段高選,總兵黃守魁、王守忠,參將萬金、王登爵等皆死之。原任鞏昌同知董盡倫聞變,帥眾入城殺賊,遇伏死。募兵科臣明時舉、臺臣李達、通判王天運俱負傷踰牆遁。時土兵數千,列江岸,城內炮震,城外應之。賊遂據重慶,分兵一扼夔州水口,一踞綦江、遵義,一踞瀘州,一截川西棧道,全蜀震動。
奢崇明陷遵義。時遵義道臣李仙品、參將萬金督兵援遼,俱赴重慶,城中守備空虛。奢崇明同其子寅帥眾奄至遵義,署府通判袁任先期委城遁。賊乘勢焚劫,納溪、瀘州、江安等城,興文、永川、長寧、榮昌、隆昌、壁山皆空。賊攻合州、江津,知州翁登彥、知縣周禮嘉悉力捍禦,破走之。陷興文,知縣張振德不屈,率妻子赴火死。石砫宣撫司掌印女官秦良玉勤王。秦氏世為宣撫司,良玉兄秦邦屏、邦翰援遼力戰死。弟秦民屏重傷突圍出,得歸。時藺賊厚遺秦氏求其助,良玉斬使留銀,率所部精兵萬餘,同弟民屏、姪秦翼明等卷甲疾趨,潛度重慶,營於南坪關,扼賊歸路。遣兵夜襲兩河,燒其船以阻賊,泛舟東下。自率大兵沿江而上,水陸並進。又留兵一千,多張旗幟,護守忠州等地方,以為犄角之勢。移文夔州,設兵防瞿塘,為上下聲援。
十月,賊逼成都,時瀘、敘諸郡邑瓦解,柙木、龍泉諸隘口俱失,賊乘勢向成都,指揮冉世洪、雷安世、瞿英、周邦泰、張愷帥眾拒之。邦泰先至資陽,遇賊不戰,降。冉世洪等至九泉,賊駐兵山上,據高臨下,眾寡不敵,我兵陷陣,世洪、安世、英俱死之,張愷走免。賊兵進薄城下,懸旌僭號,四面夾攻。城內僅有鎮遠營七百人,調到松潘、茂州、龍安兵一千五百餘人。御史薛敷政、左布政使朱燮元登陴而守。初,燮元方以輯瑞就道,蜀王出國門,與百姓遮留之。燮元慷慨自誓,賊薄城,燮元使土司坤汝常乘賊,指揮常恭等火炮助之,賊稍卻,斬賊先鋒一人。次日,賊數千人,障革裹竹牌進,矢石不得近,燮元命架七星炮,火箭火磚衝擊之,殺數百人。至暮,賊擁鉤梯數千,攀城欲上,燮元戒士卒第放炮礌石,亡嘩。遲明,賊積屍陵城下。時冬,濠水涸,賊帥降民,持篾束薪,載濠土壘如山,上架蓬蓽,形類行屋,以避銃石。伏弩仰射,城中垂簾蔽矢石。燮元夜縋壯士,持芻塗膏,殺守者縱火。火舉山ㄨ,賊大阻。燮元又遣人決都江堰水至濠,濠滿,賊乃治橋,得少息。因緝獲城中與賊通者二百人,懸其首陴上。賊又於城四面立望樓,高與城等。燮元曰:「賊設瞭望,必四出剽掠,其中虛。」遂命死士五百人,突出擊之。賊果無備,斬其三將,燒樓而還。當是時,諸道援兵相繼至,十二月二十四日復安岳縣,二十八日復樂至縣,與賊戰於倒流鎮、石橋、永清鋪,俱有斬獲。各路兵或轉戰得至城下,或潰敗去。秦良玉兵三千亦至。然賊兵亦日益增,無退意。賊圍城八十餘日,歲且盡,城中人伏臘不祭,王正不賀。賊城外日發諸人塚墓,城上望見皆泣。會有俘民脫歸者,言賊旦夕須旱船一決勝負。
二年(壬戌,一六二二)春正月,賊數千自林中大噪而出,視之有物如舟,高丈許,長五百尺,樓數重,簟茀左右板如平地。一人披髮仗劍,上載羽旗,中數百人,各挾機弩毒矢,牛數百頭運石轂行,旁翼兩雲樓如左右廣,俯視城中,老幼婦女皆哭。燮元曰:「此呂公交車也。破之非駁石不可。」駁石者,巨木為桿柱,置軸柱間,轉索運桿,千鈞之石飛擊如彈丸,賊舟不得近。燮元復募敢死士,以大炮擊牛,中其當軛者,牛駭返走,乘勢縱擊敗之,然城中亦力竭矣。裨將劉養鯤言有諸生范祖文、鄒尉陷賊中,遣孔之譚來約。賊將羅乾象欲自拔效用,燮元即遣之譚復往,至則與乾象俱來。燮元方臥戍樓,呼與飲,乾象衷甲佩刀,燮元不之疑,就榻呼同臥,酣寢達旦。乾象感激,誓以死報,許之,縋而出,後賊營舉動,纖悉無不知者,乾象之力也。踰數日,又使牙將周斯盛詐降,質其來,設伏待之。崇明果自至。甫懸一人上,松潘守兵不知,大噪。崇明走,伏起,獲其從騎數人。崇明跳身免,乃謀遠遁。燮元偵知,造水牌數百面,投錦江順流而下,令有司沉舟斬筏,斷橋樑,嚴兵以待。賊夜半果逸,乾象等內變,賊營四面火起。崇明父子拔營走,乾象等皆來歸。成都圍凡百有二日而解。賊渡瀘歸重慶。事聞,以燮元為巡撫。
三月,羅乾象復江安。
四月,官兵復新都。初,奢賊據新都,繕城積粟為守計,因克安岳,攻保寧,聲言直取潼關,人心震動,安綿副使劉芬謙、湖廣監軍楊述程合兵攻之。兵至牛頭鎮,賊以騎數千、步萬人來援。秦良玉、譚大孝等夾擊敗之,遂復新都。賊退入蘭州,復遵義府。時有湄潭叛民王倫引賊焚掠。湄潭為川、貴險要。都司陳一龍追至水西境,降之。諸軍進駐遵義。時惟重慶尚為賊巢。
五月,諸軍進逼重慶。初,奢崇明父子據瀘、汭,倚樊龍為聲援,龍盤踞重慶,已九閱月。重慶,古渝州地也,三面臨江,春水泛漲,一望瀰漫不可渡。其出入必經之要道,惟佛圖關至二郎關一路。賊自通遠門城濠至二郎關,連營十有七,宿精兵數萬。監軍副使丘志充、楊述程,總兵杜文煥帥兵進攻之,再戰,幾入其壘。翌日,文煥帥參將楊克順等直抵賊營,石砫宣撫官秦民屏率部兵繞出其後,賊驚敗,遂連復佛圖、二郎二關,殺賊三千餘人,積屍深溝,兩岸俱平,乘勝進逼重慶。二十七日,以計擒賊首樊龍、張彤、何若海等三十一人,遂克之。
六月,川師復瀘州。
七月,遵義復陷。貴州水西土目安邦彥叛。邦彥,安堯臣別枝也。安堯臣冒隴姓,並隴地,受撫,得襲兄強臣世職。堯臣死,妻奢社輝、子安位幼,邦彥挾之反。時四十八馬頭與頭目安邦俊、魯連、安若山、陳其愚、陳萬典等,蠭起和之。都司楊明廷以三千人敗沒於畢節。參將尹啟易等自烏撒奔回沾益,炎方、松林皆不守,平夷衛亦為賊黨李賢所破。賊圍普安、安南。雲南都司李天常帥兵四千救之。賊將羅應奎偽降,誘至迭水鋪,伏發,全軍皆沒。於是交水、曲靖、武定、尋甸、嵩明之間,騷然苦兵矣。賊分遣王倫、石勝俸下甕安,襲偏、沅以斷我軍。倫等,楊應龍餘孽也。洪邊土司宋萬化糾苗仲九股,據龍里,邦彥自統蜀賊苗仲數萬,進圍貴州。自二月初九日薄城下,造雲梯,制滾廂,築墩臺,百計攻城。撫臣李澐、按臣史永安悉力御之。賊沿山札營,四面伏路把截,以斷城中出入,盡掘環城墳墓,殺掠甚慘。置木柵壘戶牆,鳥雀不能飛渡。鎮將張彥芳將兵二萬赴援,隔龍裡不得進。貴州總兵楊愈懋、推官郭象儀與賊戰於江門白杵營,死之。
安邦彥破烏撒衛,指揮管良相死之。先是,水西未叛,良相與李澐曰:「奢氏反,安必繼之。黔中無兵餉,猝然有變,計將安出?宜招兵萬人,積二年穀,用許成名將之,以觀其變。」澐以力不能,止。後良相以祖母病乞假去,泣而曰:「烏撒孤城,且與安效良相仇,水西有難,禍必首及。良相隻身無子,願以死報國。乞圖長策,保此一方。」澐亦泣。良相去,甫一月而難起。烏撒首被賊破,良相自縊死。
巡撫都御史王三善進兵平越。時平越所陳兵止萬餘人,副總兵徐時逢、參將范仲仁不相能。仲仁先進,遇賊於甕城河,戰不利,時逢擁兵不救,遂大敗,諸將馬一龍、白自強等殲焉。各處聲援俱絕,貴陽圍益困。城東隅有山岡,與城齊,賊踞其上,作廂樓,官兵設計燒之,火三晝夜不絕。城中糧久乏,將士病不能戰。巡按史永安上疏詆王三善,大聲疾呼。
十一月,三善大會將士議曰:「省城不能待矣!外援不至,吾輩死法、死敵,等死耳,尚何俟耶!」命道臣何天麟督兵七千從清水江進,為右部;道臣楊世賞督兵萬人,從都勻進,為左部;三善自將二萬,與道臣向日升從中路進,當賊鋒。
十二月抵新添,銜枚疾走,
二日,進母豬洞。
三日,次新安。是夜,賊報至,營中驚擾,議退兵。三善曰:「退即齏粉,以死捍之!」按兵不動,卒無賊。
四日,命劉超為前部,抵龍頭營。三善以身尾之,相去不二里,聞銃聲,眾股栗欲止。三善曰:「前驅當賊,必無退者,吾當為後勁。」遂策馬而前,未一里,劉超捷音至。超兵遇先卻,超下馬斬二人,持刀斷賊一標。賊首阿成驍勇善戰,超與部兵張良俊直前斬其首,賊遂披靡。適大兵至,大呼齊進,奪龍里。賊眾復大集,大戰卻之。
五日,住龍裡城,眾議去省會不遠,賊必重兵堵截,宜少休息。三善曰:「我兵猝至,賊無備,不能持久,急擊之勿失!」
六日,遂策馬先進,眾隨之。賊覘者,亦知新撫自將,意有數十萬兵至,相顧駭愕。安邦彥紿其眾曰:「吾當增兵來助!」遂遁去。賊相率退屯龍洞,我師奪高寨、七里衝,乘勝進兵畢節鋪。賊步騎如雲,孫元謨將所制木發貢七門齊發,賊死無算。楊明楷率烏羅兵,如牆而進,賊大敗。其渠安邦俊被銃死,棄輜重器械山積,遂乘勝抵會城。撫臣李澐、按臣史永安、學臣劉玄錫死守者幾十月,旦夕城且陷,忽見賊兵奔潰如蟻,喊聲雷震。俄頃五騎衝鋒至城下,云:「新撫至矣!」軍民大悅,慶更生。是時,三善同將卒披氈單騎冒矢石,以二萬人破賊十萬,澐等迎入城。三善曰:「賊兵不遠,軍心未定,我大帥也,不可即安。」遂營於南門外坡上。大雪。次日,移營宅溪。賊聞,遠遁陸廣河外。三善遣使諭奢社輝母子縛安邦彥降,不報。越數日,左右兩部兵至,又十日而楚、粵、蜀之兵亦至。三善怒其後期,且憂乏食,欲謝遣之。將校皆曰:「數千里赴援,不可卻也。」三善念眾多,倉儲空虛,欲因糧於敵。又諸軍視賊過易,十二月三十日前鋒楊明楷率兵渡河,札營三十里外。一軍屯陸廣向大方奢社輝,一屯鴨池向安邦彥巢穴。
三年(癸亥,一六二三)春正月,賊復糾藺賊與雲南安效良等,帥眾數萬,並力攻陸廣。楊明楷奮勇接戰,蒙兵先潰,眾遂亂,溺水死者數千。明楷陷賊中,賊乘勝赴鴨池,我兵退屯威清。三善收兵入城,土司苗仲見我軍不利,復肆劫掠,自龍裡至甕城,屍橫四十餘里。
夏四月,川師復遵義。時賊首尤朝柄、楊維新、鄭應顯據遵義,副將秦衍祚、侯良柱督兵二千攻之,誘戰於九接灘,以銃斃其渠采賽,復追敗賊於南城外羅鋼渡,遂克之。賊安鑾帥妻子部眾降。安鑾為奢寅右臂,監軍道趙邦清密遣賊黨了相、喻文富招之,鑾心動,顧以妾石氏、子安在嵩在符國禎營,未敢發。十四日,官兵抵羅付大河口,擊奢寅,敗之。鑾見寅敗,乃密約副總兵侯良柱助兵挾取妻子。良柱分遣羅安良進陶公灘以牽賊,自帥親兵七百人,同鑾部兵夜經三寨抵賊巢,銃炮震天。賊倉卒不知我兵多少,符國禎先走,鑾率妻子及部兵數千,自拔來歸。
川師復永寧。先是,川撫朱燮元會眾議曰:「我之久不得志於賊者,我以分,賊以合也。」於是列營納溪,陽為進取,而陰令大兵會長寧。首攻麻唐坎、觀音庵、青山厓、天蓬洞等處,乘霧奪險而入,與石砫兵會,進攻永寧。遇賊於土地坎,奢寅親率兵搏戰,我兵奮勇擊敗之。追至老君營涼傘鋪,盡燒賊營。寅身被二槍,樊虎亦創死。復敗賊於橫山、八甲、青崗坪等處,直抵城下,一鼓拔之。生擒周邦泰等,降賊二萬,踰城溺水死者無算。奢崇明父子列營江岸上,官兵隔水而壘,降者日至,賊復遁。
安邦彥知我兵潰,扇誘苗仲,糾合逆黨宋萬化等,復欲犯貴州,使其黨何中尉據龍里,李阿二督四十八莊兵圍青岩,斷我糧道。宋萬化督洪邊兵苗仲為左翼,吳楚漢結八姑蕩、平八莊苗仲為右翼,自統水西兵約共犯會城。王三善遣游擊祁繼祖統盧吉兆、左世選兵下龍里,一鼓破蓮花堡,連燒上中下三牌賊寨百五十處。何中尉敗逃深箐,龍里路通。遣參將王建中、劉志敏、宋迪、屈朝先等救青岩,斬首三百餘級。王元佐等兵繼進,焚賊寨四十八莊。李阿二中神槍,逃歸水西,定番路通。諜報賊方糾八姑蕩、洪邊二路兵進犯會城。三善夜遣王建中、祁繼祖等兵一萬五千,進剿八姑蕩,焚生寨二百餘處,斬首五百級。窮追渡河,溺死者無算。焚其積聚數萬,賊糧絕,謀遂寢。宋萬化遣人詐降,覘動靜。三善佯許之,而調監軍楊世賞督劉志敏、祁繼祖等卷甲赴之。賊倉皇出戰,遂被擒,並其妻子及偽軍師劉洪祖等。萬化驍勇善戰,邦彥倚之。至是奪氣,四路既通,秦民屏兵至平越,復還守龍里,諸苗叛者相繼降。三善給黃旗,使各豎寨中。邦彥望見之,不敢復出,但於鴨池、陸廣諸要路,掘坑塹,修補水西,屯兵為自守計。
五月,川兵發永寧,進追奢崇明,連克紅崖、天臺二寨,賊數千人迎降,遂安撫紅潦四十八砦。時總兵盧世卿禽偽御史汪澤遠、偽參謀文道南,副將秦翼明禽偽監軍夏奇雲、偽給事中孔聞過等,並偽印十餘,鎧仗如山。又獲安兵田進忠,云:「奢賊計窮,將美女黃金降水西借兵。」安邦彥遣兵十六七營,已過河到獅子山。目把曾仲英領兵六營,尚駐赤水河,謀分兵,一由鎮雄兵三營乘永寧之後;一由普安入新寨,攻永寧之前。
十三日,羅乾象督兵破藺州,焚其九鳳樓,掃其巢,奢賊狼狽走。
雲南六佐縣營長安應龍合沾益賊首補鮓為亂,圍羅平。巡撫閔洪學攻羅平克之,移兵覆其巢,俘其妻子。應龍逃普安,復入烏撒。已,安效良乞降,責其縛補鮓、應龍以誘之,效良縛應龍以獻。
水西藺賊合兵窺遵、永。時藺賊奢崇明、奢寅戰屢敗,窮蹙投水西,安邦彥復助兵合謀,一窺遵義,一窺永寧。官兵合長、納兩路,敗之於芝麻塘,賊遁入青山。
六月,貴州總兵魯欽等三路進兵,直入賊巢,擒土司何中尉等,進營紅崖。紅崖者,天臺、水腳、婁石、牛酸草等七囤,素稱天險,官兵未有至者。總兵張彥芳擊賊於羊耳,亦敗之。追至鴨池河,奪其戰象,斬首二百七十餘。
七月,大兵戰勝,深入大壩洪紅鳥岡。賊所借鳥芸等部苗,望風奔潰。三善按轡直入大方,降者千計,救出田景猷、劉志敏、楊明楷等。奢社輝、安位焚大方老巢,竄火灼堡。安邦彥逃入織金。
川兵入龍場,陣獲奢崇明妻安氏及奢崇輝、蔡金貴、李廷、王承恩、張尚極等。安位母子遣漢把劉光祚赴鎮遠乞降,總督楊述中許之,授賊黨袁紹等狀,令擒奢寅父子自贖,遣之回巢。紹等至省,羈留未發,而撫按會議亦勒限安位母子,縛解安邦彥、奢寅,然後請旨治罪。大抵三善以元凶未窮,當用剿為撫,而述中一意主撫,議遂不合。三善駐大方日久,邦彥日夜聚兵自益,令其黨陳其愚詐降。其愚者,目把中大猾也。三善輕信之,多與參贊軍務,由是邦彥纖悉盡知。
四年(甲子,一六二四)春正月,王三善自大方還貴州,陳其愚相繼隨行。忽傳其愚山後遇賊,三善勒馬回視,其愚故縱轡衝三善墮地。三善知有變,將帥印付家人,囑令護持先去,即抽襪中小刀自刎。頸皮已破,其愚下馬奪其刀,玀鬼諸苗蜂擁而至。三善罵賊不屈,賊割其首去。副將秦民屏亦死之。秦佐明、祚明突圍出,賊勢復張。事聞,總督楊述中回籍聽勘。既而監軍御史傳宗龍獲陳其愚,誅之。其愚狡凶多計數,邦彥倚為耳目,至是伏誅。
秋七月,總理魯欽、劉超克岩頭寨,破平茶,乘勝深入,至織金敗績。
五年(乙丑,一六二五)春,雲南巡撫閔洪學復沾益。水西、藺、烏沾三逆合兵數萬,窺沾益,敗走之。四川烏撒土目安效良,水西賊安邦彥肺腑之親也,其順逆惟水西是視。水、藺相繼叛,滇撫閔洪學以兵力不繼羈縻之,令其擒賊自贖,效良亦佯為恭順,擒安應龍以獻。而所遺獻功之人領文還,中途被劫。效良又見黔師出陸廣,滇師入沾益,隱然有撫背扼吭之勢,水、烏益成騎虎矣。至是,遂乘截黔之餘燄,南向入滇,合藺水、烏沾、安南諸部三十九營,直抵沾益。眾十倍於我,副總兵袁善、宣撫使沙源等督率將士奮勇血戰,對壘城下者五日夜,屢出奇兵破走之。
六年(丙寅,一六二六)春,水西苗老虎、阿引等,殺賊酋奢寅來降。苗老虎隨侍奢寅有年,著巴乃寅騎引馬卒,李老松乃寅看茶卒,與寅同居聶舌壩上。寅妻在箐林山上,相去二三里。奢崇明居克仲壩,相距三百餘里。寅子阿甫年七歲,一女嫁芒部。時水西約二月三路興兵,一攻雲南,一攻遵義,奢寅專攻永寧。寅素性凶淫,附過夷人妻女有姿色者強姦之,富於財者勒索其鏹,不遂輒死,以此部下多往鎮雄、芒部逃生。其麾下人阿引等故嘗受撫臣朱燮元金錢,令圖寅,與總兵利瓦伊新歃血,密謀舉事。寅微覺,縛阿引拷掠之,以利刃穿其左足一晝夜,阿引至死不承,乃釋之。阿引因勾合苗老虎、李明山等同謀。適奢寅與其下痛飲酣歌,登牀而寢。老虎佯與寅蓋絮,見寅睡方鼾,持刀砍其胸,寅大呼,李明山復助砍,身死腸出。明山刀折,偽總兵等闌入,苗老虎走,直往箐中擒寅妻,妻已聞變逃矣。賊黨追苗老虎等甚急,至一碗水,遇官兵,乃降。
二月,安邦彥率眾數萬渡江,與我兵大戰數日。總理魯欽力御之,抵暮,賊兵益眾,而我兵因子月無餉,乘夜皆潰,魯欽自剄死。賊燒劫麻姑孫官堡,苗仲復助逆,貴州三十里之外,樵蘇不行,城中大震。巡撫王瑊、巡按傅宗龍先遣王國禎等攻河沙壩玀鬼,盡俘之,廣順、定番、青岩、白納一帶,苗蠻為之奪氣。繼遣張雲鵬逆邦彥於趙官堡,小戰二日,大戰二日,所殺傷者甚眾。水內、水外之賊,奔走潰歸,道路復通。
總督朱燮元以父喪歸。加偏沅巡撫閔夢得總督,從中調度,控制五省。夏,黔兵攻勻哈、長田一帶諸苗。黔中四面苗仲,而最狡悍者,無如勻哈。安邦彥初叛,圍龍里、新添,皆籍其眾。至是,數出沒
劫掠清平、新添地方,餉道為梗。平越知府會同都司張雲鵬率兵攻擺沙大寨。擺沙居寨之中,距平越百餘里,乘夜由間道掩襲破之。賊遁入箐,其中米積如山。次日,搜百里大山,移營牛場箐、保文鸞,攻甕、岳等寨,復攻都勻城西南仲賊,八路會兵入箐,各有斬獲。復攻江時、戶西、高平、養古數十寨,斬首二千餘級,掃蕩二百餘里。
七年(丁卯,一六二七)春,參將楊明輝奉命宣諭安位,令擒獻首惡,為安邦彥所殺。
懷宗崇禎元年(戊辰,一六二八)秋九月,詔起朱燮元仍總督貴、湖、雲、川、廣五省軍務。
二年(己巳,一六二九)夏六月初,大方東倚播,北倚藺,相為犄角。後播、藺既平,賊惟恃烏撒為援,而畢節為四裔交通處。先是,王三善由貴陽陸廣入大方。陸廣至大方,百七十里,皆玀鬼巢窟,前可衝我,後可包我,左右可衝擊我,三善卒以失地利陷。天啟間,燮元建議滇兵出沾益,遏安效良應援,而別布天生橋、尋甸等,以絕其走。蜀兵臨畢節,扼其交通四裔之路,而別出龍場岩後,以奪其險。黔兵由普定渡思臘河,逕趨彥巢,而陸廣、鴨池搗其虛,粵西出泗城,分兵策應,然後帥大軍由遵義鼓行而前。尋以憂去,未及用。總督閔夢得繼之,亦以貴州抵大方路險,而賊惟恃畢節一路外通,用兵宜從永寧始。自永寧而普市,而摩泥,而赤水,百五十里皆坦途。赤水有城郭可憑而守,宜結營於此。漸進漸逼四十里為白岩,六十里為層臺,又六十里為畢節。畢節至大方不及六十里,賊必並力來御,須以重兵扼之,斷其四走之路。然後遵義、貴陽克期並進,亦不果用。至是,燮元再蒞黔,乃激滇兵下烏撒,蜀兵出永寧、畢節,扼各路要害,而親帥大軍駐陸廣,逼大方。
八月,奢崇明號大梁王,安邦彥號四裔大長老,歹費、小阿、烏繼、阿鮮怯等各號元帥,悉力趨永寧,先犯赤水,諜知之。燮元授意守將許成名佯北,誘賊深入,度賊已抵永寧,分遣林兆鼎從三岔入,王國禎從陸廣入,劉養鯤從遵義入,邦彥分兵四應,力不支,羅乾象復以奇兵繞出其背,急擊之,賊大驚潰。崇明、邦彥等皆被創,漢兵斬其首獻,燮元不欲窮兵,乃移檄安位赦其罪,許其歸附。而位豎子不能自決,其群下復謀合潰兵拒我。
燮元乃大會諸將曰:「水西多山險,叢箐篁,蠻煙僰雨,莫辨晝夜,深入難出,以此多敗。當與諸君扼其要害,四面迭攻,漸次蕩除,使賊乏糧,將自斃。」於是焚蒙翳,剔巖穴,截溪流,發勁卒,馳騁百餘里,或斬樵牧,或焚積聚,暮還歸屯。賊益不能測,凡百餘日,所得首功萬餘級,生口數萬。每得嚮導,輒發窖粟就食,而賊饑甚。劉養鯤遣其客入大方,燒其宮室,懸榜而出。安位大恐,乞降。與約四事:一貶爵,一削水外六目之地歸朝廷,一獻殺王巡撫者首,一開畢節等驛路。安位皆受命,遂率土目納款。燮元為奏請,詔許之。乃條陳便宜九事:「不設郡縣,置軍衛,不易其俗,土漢相安。便一。地益墾辟,聚落日煩,經界既正,土目不得以民不耕地漸侵軼。便二。黔地瘠,仰給於外,今自食其土,省轉輸之勞。便三。國用方匱,出太府金幣勞諸將不足,以爵酬之爵輕,不若以地,於國無損。便四。既許世其土,各自立家,經久遠,永為折衝。便五。大小相維,輕重相制,無事易以安,有事易以定。便六。訓農治兵,耀武河上,使賊日備我。便七。從兵民便,願耕者給之,且耕且戍,衛所自實,無勾軍之累。便八。軍耕抵餉,民耕輸糧,以屯課耕,不拘其籍;以耕聚人,不世其伍,使各樂其業。便九。」上可其奏。
九年(丙子,一六三六),朱燮元遣兵誅擺金、兩江、巴香、狼壩、火烘五洞叛苗,悉平之,水西勢益孤。又通上下六衛,並清平、偏鎮四衛道路,凡一千六百餘里,設亭障,置游徼,以便往來。滇中沐氏土舍普名聲亂,燮元奉命移兵討平之,名聲伏誅。
十年(丁丑,一六三七),水西安位死,無嗣,族屬爭立,朝議欲乘其弊郡縣之。燮元上書諫,乃止。燮元遂傳檄土目,諭以威德。諸部爭納土,獻重器。燮元召將吏議,以為眾建土司,使其勢少力分,則易制。各欲保土地,傳子孫,則不敢為逆。乃上奏曰:「臣按西南之境,皆荒服也。楊氏反播,奢氏反藺,安氏反水西。而滇之定番,彈丸小州,為長官司者十有七,二三百年未聞有反者,非他司好逆而定番忠順也。蓋地大者跋扈之資,而勢弱者保世之策也。今臣分水西之壤,授諸渠長及有功漢人,咸俾世守。凡其俗虐政苛斂,一切除之,使參用漢法,可為長久計。」制曰:「可。」西南遂底定焉。
谷應泰曰:
天啟中,奢崇明以猓玀種據重慶,安邦彥以水西酋反貴州,蓋苗俗叛服不常,乃其天性。而兩家者,又倚為唇齒,時通姻婭,所謂同功一體之人也。乃謀亂之初,則奢先而安繼;窮追之日,則奢敗而安亡。覆轍相尋,合若符契,小丑墜宗,於人何尤焉。以予觀奢崇明陰鷙有謀,其子寅招納亡命,一舉而全蜀震動,剽銳莫當,宜非邦彥所敢望也。然而邦彥之師,尚堪持久,而崇明之眾,旋即挫衄。又往往降於水西,投於安部者,則以安之地大而力盛也。奢酋竊發,止蜀道一隅。而安酋轉戰,西通巴、棘,南壓滇、黔,又合烏沾、安南諸部落,綿亙長驅,動搖數省,此之不戢,真江、楚之深憂也。以故恢蕩之功,亦以平安為首,平奢次之。平奢者,秦良玉之夜襲兩河,杜文煥之佛圖奪壘,盧元卿之紅崖積仗,其功不可泯也。平安者,王三善之奮斬十萬,秦衍祚、侯良柱之夜拔三寨,張雲鵬之八路進兵,許成名之三方深入,其功更不可泯也。乃崇明、邦彥同時陣殲,奢寅淫橫,內自相圖,既平五洞叛傜,又開清平四衛,新設亭障,增置游徼者,凡一千六百餘里。雖漢之樓船十道,西通冉駹,其盛不能及也。然其時發蹤指示,出奇無窮,多出於督臣朱燮元之方略。論者以固守成都,蕩滅群妖,招降安位,為燮元功不世出。而不知善後撫綏,分裂其地,使南人不復反者,皆燮元之長算也。善乎燮元之疏曰:「今分水西之壤,授諸渠長,及有功漢臣,咸俾世守。蓋地大者跋扈之資,而勢弱者保世之策也。」昔主父偃令宗室得
明史紀事本末 [清] 谷應泰 (卷71-80)